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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8期|孫春平:筷子扎根(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8期 | 孫春平  2019年08月18日09:51

1

當年,我插隊的那個地方農民們形容某片田地肥沃,常用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說插根筷子都能生根。這我不信,絕對不信。我雖然沒有多少土壤學和植物學方面的專業知識,但好歹也讀過幾年書,這個比喻也有點太不著邊際太不靠譜太夸張了吧。不管土地有多肥沃,也不管當地氣候如何濕潤溫暖,可筷子無論是木質的還是竹子的,肯定已經徹底失去了任何生命機能,那它還怎么生根發芽?那個年月,若有塑料筷子,就更不可能。能發芽的不能稱為筷子,而是還沒徹底曬干巴的小樹棍或竹棍。這可用當年我們經常引用的一段論述來說明,一定的溫度可使雞蛋變成小雞,卻絕不能讓石頭變成小雞,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這就涉及哲學方面的命題了,絕非抬杠。

可我萬沒料到的是,后來,有一根筷子真的生根了,而且一扎幾十年,直到今日,還孽生出兩枝很茁壯的支杈。

這根筷子叫張海俊,我從小要好的朋友,初中時的同班同學。

2

我和張海俊下鄉時都是十八歲,去的地方離家不遠,坐火車也就兩個小時的行程。這似乎跟按學校按班級的統一調派有關,鐵路職工子弟中學嘛,總得找個能聽得到火車叫的地方。聽說為爭取這一點,鐵路局盡了很大的努力,包括答應可給安置知青的縣城和公社優先調派車皮。這一近,就給我們這些鐵路子弟們經常回家提供了便利。至于火車票嘛,家長和知青的心目中早達成了共識,都是鐵路家的孩子嘛,都是響應偉大號召去大有作為的,還買什么票呢,就好像回家敲門,太外道了吧。

但這“共產主義”的好日子并沒維持多久。鐵路局來了軍代表,軍代表是個老八路,據說對為時尚不久遠的紅衛兵運動深惡痛絕。他在坐火車巡察一番后拍了桌子,“這叫牛犢子拉車,亂套!一幫小毛孩子,還沒王法了呢!不管是誰,想坐車,都買票!”

這些背景資料是我從爸爸口里知道的,我所親身感受到的氣氛則是嚴防死守如臨大敵。那天,已是暮色垂臨,我和張海俊跨出車門。下車的旅客不少,其實多數是知青,不下百人。落腳之地是三等小站,幾組鐵道線路,不長的站臺,橫空一道天橋,那是出站的唯一通道。但當過紅衛兵的知青們很少有人按規矩行事,順著鐵道,或向前,或向后,或跨過對面的鐵道,便直奔了廣闊天地。可那天的情況特殊,站臺對面停著一列貨車,便與站臺這側的客車夾成一條狹長的走廊。下車人一下都擁在站臺上不動了,因為站臺兩頭都站滿了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士兵,一個個筆挺威嚴,密層層封堵了昔日可自由往來的去路。有車站工作人員拿著電動喇叭喊:“下車的旅客請經由天橋出站。沒買票的旅客在出站口補票。”

這好比甕中捉鱉,四面圍堵,只留那么一個出口,插翅難逃了。少數買了票的往天橋走,大批的知青們則擁在站臺上不動,低聲的議論與咒罵嗡嗡嚶嚶。我對張海俊說,今天要倒霉了。張海俊問,怎么說?我說,花錢補票唄。張海俊冷笑,不嫌窩囊?我說,看來今天得認了。張海俊說,愿認你認,順著腚溝子流大汗一天掙不到兩毛錢,顯你趁啊?他說的是實情,別看我們插隊的地方交通還算便利,但生產隊的分值卻低得可憐,年終能不能兌現還得另說。我嘟噥說,那可咋好?張海俊前后看了看,低聲說,把你的大棉襖脫下來給我。我問,啥意思?張海俊說,少廢話,快脫,別讓當兵的看見。

站臺上的人擠成一團,亂糟糟,高挑在頭頂的路燈也昏昏不明,想不讓執勤士兵看到我脫大衣很容易。我身上的棉大衣是我爸前些年在工務段當養路工時發的工裝,我下鄉時便給了我,大衣左胸上印著路徽和安全生產的字樣。這一點,張海俊就沒法跟我比了,他爸爸是餐車上的廚師,廚師不發棉大衣。

張海俊穿上了我的棉工裝,吩咐:“隨大溜兒,要快。”

我沒聽明白他的話,更不知大溜兒將怎么行動,可眼見著張海俊已撥開身邊的人,大步向著列車尾部而去,走出沒幾步,又聽他扯開嗓門喊:“還發什么呆!趕快經天橋出站,沒買票的抓緊補票,都給我聽好了,今天誰也別想撿國家的便宜!”

張海俊他要干什么?瘋啦?可站臺上的知青們卻以為他是車站上的工作人員,便避瘟神地四下躲閃,任由他一路直沖沖往前走。

張海俊繼續喊:“不許鉆車!知不知道鉆車危險?敢鉆車的加倍罰款!”

知青們怔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這響徹站臺的吆喝無異于提醒,眼下的唯一逃脫之路就是鉆車,從對面的貨車或身旁的客車底下鉆過去。人們好像炸了圈的羔羊,呼地一下散開,各尋了遁身的去處。執勤士兵的哨子尖厲地叫起來,隨即就是奔跑而來的腳步聲。那一刻,我呆了一下,就在一個士兵要抓住我胳膊時,一縮身,急閃到貨車輪下,由于慌急,腦袋還被底梁重重地撞了一下。

哪還顧得疼不疼,鉆過車輪我就往插隊的方向跑,身前身后還跑著幾個陌生的知青。我一邊跑一邊往后看,不知張海俊是不是也跑出來了。沒想,張海俊突然從鐵道旁一根電線桿子后閃出來,哈哈地笑:“還跑什么,一幫驚槍的兔子!”

我喘息著,問:“你也跑出來啦?”

張海俊得意地笑:“我可沒跑,咱哥們兒是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走出來的,大搖大擺。”

我說:“他們沒問你呀?”

張海俊說:“問我什么?我是李向陽啊。就咱這扮相,正兒八經的鐵路工作人員,《平原游擊隊》白看啦?”

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我可以想見他經過那些執勤官兵身邊時的樣子。這個張海俊,膽大心細,遇事不慌,真是生錯年代啦!

3

我在鄉下干了三年,抽工回城后去的單位是鐵路局管轄的木材加工廠,開大卡車。木材廠占地面積大,在市郊,廠里給住在城里的職工每人發了一張通勤票,有了這張票就了不得啦,進出站晃一晃,一路放行,沒人細看。

可張海俊卻遠沒有我幸運了,他留在了鄉下,而且極可能一輩子留下去,究其原因,則完全怪他自己,怨不得別人。

我們下鄉時是深秋時節,大地光溜溜,剩下的莊稼活已基本在場院。第二年,忙過春播和夏日里的三鏟三趟,等著的就是秋忙了。可就在等秋收的日子,張海俊出事了。

事情出在護秋上。玉米開始結棒時,生產隊長挑出幾個男知青,說莊稼有些成色,該護秋了。以前,村里的青壯年護秋,有人監守自盜,還有人抓到偷秋的人磨不開臉,都是鄉親嘛,睜一眼閉一眼也正常。這回你們城里的小伙子來了,太好了。你們兩眼一抹黑,不管抓到誰,都給我往生產隊帶,立功有獎,我給你們加工分!護秋員的任務關鍵在夜里,兩條腿得一刻不停地走,眼睛更得像夜貓子(貓頭鷹)一樣地圓瞪著,工分加厚,一天15分,不低了吧?關于護秋的地塊,村東主要是花生和大豆,這時節花生和大豆正好烀了吃;南頭那片地瓜也讓人眼饞,大點的已把地皮拱出縫了,又正貼著進村的路,也不可不防;護秋最當緊的是村北和西邊的苞米地,人一鉆進去,立時沒個影。尤其是村西那片,貼著公社的磚瓦窯,窯上沒黑沒白不熄火,窯工們夜里餓了,常溜進地里掰苞米,那窯眼躥出的火苗子又正好烤苞米,哪年那片地都不少丟莊稼。

有人嘟噥,知道丟,還在那兒種,不是缺心眼吧?

生產隊長姓佟,但村里人都喊他大魔,是魔鬼的魔,還是沾了我們的村莊磨盤灣的磨,不得而知。聽了種地缺心眼的話,大魔黑臉斥道:“別剛來鄉下沒幾天就充大尾巴狼,你咋知道隊上沒種過別的?”

知青們開始搶任務了,東南北三面立時有人報名。我起手慢了點,搶到的是村北。那時,只有村西還沒人投標,也只有張海俊一直沒吭聲,眾人便把目光盯向了他。

張海俊翻翻白眼說:“瞅我干啥?俏活兒都叫你們搶去了,憑啥剩下的一塊臭石頭非得讓我搬?大不了,我不掙那15分,隨大溜兒一塊收秋去。”

大魔說:“看村西確實不容易。那就20分,一天頂兩天,這總行吧?”

張海俊冷冷一笑:“拉倒吧,誰還稀罕那幾分,秋后兌現嗎?”

人們一時無言。隊長低頭卷老旱煙,點燃,才慢悠悠地說:“我聽說,張海俊常把自己比李向陽,智勇雙全,天下無敵。今兒一看,也是吹牛不上稅。中了,今兒的會就到這吧,大不了,我再另想辦法,沒有誰,你看地球轉不轉?”

人們散去。張海俊端坐在炕沿上不動,一副不尷不尬的樣子。我不好也走,眼看著隊長也快走出房門了,張海俊突然大聲說:“隊長,你還沒說,村西那片地去年到底丟了多少呢?”

隊長立住腳步:“我估摸,最少也得兩千棒吧。”

張海俊說:“我不要一天20工分,也是15吧。今年收秋時你去數,那片地要是丟的苞米超過100棒,我連15分都不要!”

隊長說:“好,就憑海俊這句話,明兒晌午,我讓你嬸子殺一只雞,炒上兩個菜,我陪你一醉方休。”

其他人還等在窗外,哄嚷起來,齊喊見人下菜碟,不公平。隊長便又說:“那就都去,可我把話放在這兒,別人去都是多個人多雙筷,我請的可只是張海俊。”

大魔不愧是大魔,說笑之間,就用激將法將一塊最難啃的骨頭丟給了爭強好勝的張海俊。過后,我把這話說給海俊,他卻哈哈笑,說你以為我真像傻李逵似的一激就上火呀?我玩這么一下,不過是讓大魔別小看咱們知青。其實,那天我是第一個到的隊部,進屋就看隊長將幾張已裁好的紙條塞進了口袋,他的打算是萬一活計不好往下派,那就抓鬮。可我偏不讓他抓,所以你們搶地塊時我才一直沒吭聲。不就是看一片地嗎,多大的事,我還想落得自由自在呢。

護秋的隊伍上陣了。東南北三面都跟鬼子進莊似的,悄悄地進行,出動靜的不要。唯有西面的張海俊鬧得很張揚。他從老農手里借來一件蓑衣,手里還提了一把鐮刀,那鐮刀加了一米多長的木柄,頂部又楔進一根拃來長的大鐵釘,那就不光是農具,還是武器了,有點類似于古時的戈或鉤連槍。而蓑衣則是鄉人的雨衣過去式,那東西笨重,還須配上草帽似的雨笠,哪有小帆布粘膠的雨衣輕便又實用。當然,蓑衣的長處也非尋常雨衣可比,蓑草有很強的隔潮功能,所以蓑衣披在身上不僅可遮風擋雨,鋪在地上還可充作床鋪,濕冷不忌。那天,響晴的天,午后偏晌的時候,張海俊拉上我,出現在村西地頭,那里距磚瓦窯也就一箭之遙,與窯上勞作的人彼此可見,視力好的甚至能辨鼻眼。他將蓑衣披掛在肩,手里張揚著那把長柄鐮刀,在苞米地頭來來去去,唯恐窯上的人沒看到,扯開公鴨嗓唱蘇聯歌曲《三套車》和當時正流行的《這個世界究竟誰怕誰》,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唱到“可憐我這匹老馬”時,調子要拔高,張海俊唱得聲嘶力竭,逗得窯上的人沖著這邊喊,野狼嚎,拉倒吧!

跟在張海俊身旁,看他腦門上滾下的汗水,我都替他熱得慌。節令已立秋,秋老虎開始發威了。我說:“想嚇唬家雀,還不如立一個稻草人呢。你想捂出痱子呀?”

張海俊說:“餓死鬼是人,不是家雀。”

我說:“你玩這一出,是想敲銅盆嚇耗子還是唱空城計?”

張海俊說:“耗子們也這么想。”

我說:“你也不用擔心海口夸大了,村北和你那片兒垅挨垅,你看不過來時,喊上我一聲就是了。”

張海俊撇嘴:“這點事就搬援兵,我還敢自吹是李向陽?”

那晚,青年點的伙房剛揭鍋,張海俊抓上兩塊餅子就走了,我猜他必是去了村西。夜半時分,他果然押回兩個低頭耷腦的鄉下小伙子,兩人脖頸上各掛了兩根苞米棒子,他還用大喇叭喊來大魔隊長,引得青年兒們都去隊部看熱鬧。隊長進屋就黑著臉問那兩人姓甚名誰。磚窯是公社開的,畢竟按月開餉,所以能來磚窯干活的基本都是各大隊的干部家屬,起碼也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隊長說,那你們自個兒選,認罰呢,一人10元;舍不得呢,我這兒備著現成的銅盆,繞著全村喊一圈敲一圈,就拉倒了。兩人曉得敲銅盆的后果,都認罰,說身上沒帶錢,明天天一亮送來。因為丟莊稼的事,生產隊曾經一次又一次找磚窯,甚至找過公社,于是公社便下了死命令,凡偷秋者,一律開除。隊長陰著臉說,明兒你們要是不來呢,我可沒工夫去找你們要小賬。這樣吧,都把褲帶抽下來,明兒交罰款時再拿回去。那兩人苦著臉,說我們回去還得推坯碼磚,提著褲子還怎么干活?隊長說,你們要早想到這一層,就不偷莊稼了。提著褲子回去,搓根草繩當腰帶,怎么就干不了活?再說,那窯里比澡堂子還熱呢,進去的人哪個不是只穿褲頭?這事蒙不住我,不認罰就敲銅盆。

兩人提著褲子灰溜溜地離去,看熱鬧的人忍不住笑出聲,隊長臉上總算現出笑模樣。自從大魔來到小隊部后,張海俊就閃了出去,他去牲口棚中抓來一把大豆,從廚間鍋灶下扒出灶灰,將豆子丟進去。看來,從傍晚到半夜,兩塊餅子真是撐不住,他也想墊補。見隊長放走了偷青賊,張海俊說:“我爬冰臥雪的,把賊給你抓來了,這就拉倒了?”

隊長仍是笑:“什么爬冰臥雪?眼下剛立秋,出伏后還有四十天熱天呢。”

張海俊說:“可伏天趴莊稼地里,蚊子和小咬叮起人來更邪乎,這隊長大人也知道吧?你看看我身上的這些包,都快成丘陵了。”

隊長說:“我知道你能把這幫小子抓現行,肯定不容易。都是南北二屯的,細論起來,興許還和我家拐帶著什么親戚,他們不是答應明天送罰金來嘛。”

張海俊又臭又硬地說:“好人你當,挨罵的王八蛋留給我們做,這點鬼子溜兒別以為誰看不明白。”

我怕海俊再說什么,急拉他出了小隊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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