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為中華民族特有的藝術形式和一種特殊的意態文化，書法既涵括了書寫的技巧法度，又包孕著設象盡意的藝術追求，更寄寓著儒釋道玄的思想韻味；既是民族精神文化現象的集中體現，又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傳統之中；既從中汲取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養分，又不斷向外釋放著獨特豐富、璀璨多姿的藝術光芒。

書法是一種藝以至道的藝術形態。王羲之稱：“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 ”王僧虔言：“書道之妙，神采為上，形質次之。 ”孫過庭曰：“達其情性，形其哀樂。 ”張懷瓘則言：“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故能發揮文者，莫近乎書” ……以是觀之，皆明示了書法為藝、為道的特性。

書法在其初始萌芽階段便因著漢字本身所具有的對美的訴求而含蘊著美的追求，其后，書法對美的追求開始由淺入深、不斷深化，書法的審美也逐步進階到渴望在書法中展示自然之美、生理之美、形式之美。再之后，書法更被書法家賦予了道的追問、求索的理性意涵，寄寓了觀物設象、體悟人生、個性表達、理想追求的精神蘊藉，呈現出一條明顯藝進乎道的進階之途。

誠然，書法的“藝”“道”之間并無截然分離、涇渭分明的界限，但無論是在藝的層面，還是在道的層面，“律”都是書法構思、創作、欣賞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書藝、書道的呈現均需藉由對“律”的把握得以實現。

正如宗白華所言：“中國的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因此，中國的書法不像其他民族的文字，停留在作為符號的階段，而是走上了藝術美的方向，成為表達民族美感的工具。 ”此論不僅道出了書法的本質：中國書法是“反映生命的藝術” ，是“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 ，而且點明了律之于書法的意義，即：“律”是書法生命體征的象征，它象征著中國人的生命節奏，也代表著中國藝術的最基本的韻律。可以說，在書法由藝進乎道的藝術獨造中，“律”是至為重要的關鍵要素。

衛夫人《筆陣圖》闡述了七類點畫的形與勢，“永字八法”在此基礎上總結了書法點畫的八種勢的表現及勢與勢之間的關系。它們所強調的勢就是運動和節奏，其實質是事物在時間中有秩序的組織形式和活動。中國書藝“律”的理論淵源來自中國的哲學——陰陽學說，“一陰一陽之謂道” ，這里講的就是“律”的本質。大家都十分熟悉的陰陽太極圖，一黑對應一白，然而黑中白、白中黑，這種黑白的存在規律，就是世界上最早的“律”像。太極圖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黑白互動，是互動中的“律” 。動是“律”的前提，“律”是動的秩序。書法的動感是一種視覺的感受，是心理的反映。書法有了動感，觀眾才會感動。

“律”之于書法藝術，至關重要。書美之根源，即在其筆墨線條中所深蘊的生命律動與靈性，亦即生命的節奏。王羲之書“律”源自鵝的生命運動，懷素筆意之“律”源自夏云變化，張旭草“律”源自公孫大娘舞劍。“律”的存在是書法作品抒情的重要手段。較之音樂、舞蹈、繪畫等其他藝術形式，書法幾乎是純然點線的藝術，通過點畫線條的回環往復、牽絲映帶的運動和變化，表現紛繁復雜的審美意境和審美情趣，構筑蘊涵著主體生命律動的藝術世界。書法作品往往通過用筆、點畫、結體及墨色變化和整體與局部的構成原則進行章法組合，從而構成生動而連貫的有序整體，而這些構成元素及構成原則皆蘊含著“律” 。在書法作品筆法、點畫、字型、結體、章法、墨法的意象之美中，“律”無處不在，直接“道”“氣”“神”“意”“境”“韻”的哲思之美。在書法創作、作品賞鑒中，“律”像一位提綱挈領的統帥，足以予人以更廣闊的空間遐想、更悠久的歷史積淀、更深沉的情感寄托、更醇厚的文化意蘊。

縱覽中國藝術史，書法不僅與漢字、繪畫、國樂、舞蹈、園林、武術、戲曲、文學一道，共同構筑起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中華傳統文化藝術大廈，而且幾乎滲透到漢字、繪畫、國樂、舞蹈、園林、武術、戲曲、文學等各種的文化藝術門類輝煌的發展史中，與各門類藝術發展發生著緊密聯系，并在燦爛的中國古典藝術史上留下一組組世人所共知的美好詞匯：書畫同源、書樂同歸、書舞同勢、書道合一……循著這一理路，我們還可以隨手拈來更多同樣可以成立的語匯：書字同宗、書園同法、書武同術、書戲同情、書文互成等。可以說，書法藝術中蘊涵著諸多具有民族特性的藝術之“根” 。林語堂曾言：“書法提供給了中國人民以基本的美學，中國人民就是通過書法才學會線條和形體的基本概念的。因此，如果不懂得中國書法及其藝術靈感，就無法談論中國的藝術。比方說，中國的建筑，不管是牌樓、亭子還是廟宇，沒有任何一種建筑的和諧感與形式美，不是導源于某種中國書法的風格。 ”“節奏是一切藝術的靈魂” ，書法如此，繪畫、音樂、舞蹈、園林、戲曲、詩歌等一切藝術皆然，包括這些藝術在內的世間一切事物的運動，皆有“律”在。樂之律、詩之韻、舞之蹈、書之勢、畫之線，無一不充滿“律”感。園林、建筑、武術、戲曲等藝術也各以不同的表現方法展示著充滿生命動感的“律”美，自成妙境。

察考書法與繪畫、音樂、舞蹈、園林、武術、戲曲等華夏民族藝術的共通之處，則不難發現，無論是書字同宗、書畫同源，還是書樂同歸、書舞同勢，無論是書園同法、書武同術，還是書戲同情、書文互成，乃至書道合一，“律”在音樂、舞蹈、繪畫、園林等藝術形式中均與在書法藝術中一樣，起著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設若失去了“律” ，失去了因“氣”的流動而衍生的生命運動的節奏，作品將呆板單調、平淡無奇、枯燥乏味、松散無力甚至雜亂無章，藝術將失去那種生命之美，失去活力，失去藝術家心靈與自然契合所達的和諧之境，藝術之美亦將不復存在。可以說，一切藝術形式所呈現出來的優美、和諧、多樣、統一，無一不與恰當、得體、巧妙地處理“律”息息相關。“律”不僅是可以增強作品美感的藝術表現形式，而且是藝術作品活力與生機的源泉，更是一切藝術創造的生命活力。

所以說，“律”是中國藝術生命創造精神的精華，它使中國藝術更富有內涵，更讓人尋味，更具有永恒的魅力，體現了中華民族那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創造意識和靈動、自由、和諧的民族精神，堪稱中華藝術藝進乎道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