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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8期|石鐘山:二哥是軍人(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8期 | 石鐘山  2019年07月29日08:11

作者簡介

石鐘山,男,漢族,1964年生人。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著有長篇小說《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種文集五十余種。共計一千四百余萬字。有三十幾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共計一千余部(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享受國務院政府專家津貼。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天下兄弟》《軍歌嘹亮》《大陸小島》等。

 

在部隊當排長的二哥因下屬三班長丁偉失蹤被處分回家,同是軍人的父親不認這個犯錯回家丟人的兒子。無奈離家出走的二哥憑自己的聰明和勤奮做生意,成了房地產公司老板。若干年后,丁偉被意外找到,當年他是被大煙泡吹進邊境一個荒洞口犧牲的。二哥面對終于大白的真相及當初遭受的委屈,他會作出怎樣的反應和選擇?

二哥在北部邊陲當了八年半的士兵和排長后,在一天黃昏,灰頭土臉地又一次回到了家里。

二哥在部隊出了大事。在二哥還沒回來前,父親已經知道了二哥所犯下的錯誤,在帶領全排執行巡邏任務時,三班長丁偉消失了。

一個戰士在巡邏時失蹤,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大事,是政治事件,弄不好還是個外交事件。當了一輩子軍人的父親,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件,父親做夢也想不到,這件事竟和二哥有牽連。

失蹤的戰士丁偉是二哥排里的戰士,排長兵頭將尾的一級軍官,是負責帶兵打仗的,排里的士兵出了事故,二哥的責任自然首當其沖。二哥被處分了,按戰士復員了,他的檔案里還有一個記大過處分。

父親在得知二哥的結果后,已經兩天沒有睡好覺了,不論白天還是黑夜,父親都披件軍大衣,站在書房墻上的一幅地圖前。那是一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用地圖,地圖上縱橫交錯地標注著地名。父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二哥哨所的位置上,那個地名叫大風口。大風口所在的位置只是一個小點,不經意的人,很難看見小米粒一般大小的三個字。自從二哥出事的消息傳到父親的耳朵里之后,父親的目光就沒離開過地圖最上方那個雞頭一樣的地方。

二哥八年半前參的軍,高中還差一年沒畢業就被父親送到了部隊。二哥如愿以償,終于參軍了。他換上真正軍服那一天,把自己的假軍服和假軍帽鄭重地遞給了我。二哥在歡天喜地的鼓樂聲中,登上了去火車站的卡車,二哥站在車廂的最后邊,他手扶著車廂,咧著嘴沖送行的人們笑著。他看到了送行人群中站著的王曉鴿,王曉鴿手里拿著一條花手絹,沖車上的二哥揮舞著,腳都跳起來了。二哥還學真軍人的樣子,沖王曉鴿敬了一個不標準的軍禮。

二哥隨著運送新兵的卡車漸漸模糊,我看到人群中的王曉鴿還在用手絹擦眼淚。王曉鴿的手絹上印著兩只鴛鴦。二哥前兩天在商店里買了兩條這樣的手絹,當時我還問二哥:買一條得了唄,買兩條干啥?我的意思是讓二哥省下錢來給我買兩只“二踢腳”。二哥把他用過的火藥槍也送給我了,有槍沒火藥等于是擺設。當年我們自做的火藥槍,彈藥的來源就是“二踢腳”,“二踢腳”膛大,里面裝了許多黑火藥,兩只“二踢腳”里的火藥,夠火藥槍打好幾次的。

二哥沒給我買“二踢腳”,而是買了兩條繡著鴛鴦的花手絹。王曉鴿手里的花手絹一定是二哥送的,我堅定地認為。

王曉鴿是二哥的同學,她的笑聲和她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處。她笑起來也如同鴿子一樣“咕咕”的,圓臉圓眼睛,也如同鴿子蛋一樣。二哥和王曉鴿好上,我早就知道,有幾次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二哥的自行車后座上就坐著王曉鴿。她的笑聲如同鴿子叫聲一樣,一路“咕咕”地響下去。

二哥和王曉鴿好上,他不怕我知道,但怕我們的父親,所以,二哥總是背著我。他帶著王曉鴿在路上飛馳,見到我,忙掉轉方向消失在胡同中。有一次,我們班的朱革子磕磕巴巴地沖我說:你、你、你二、二哥,和、和王曉鴿好了。我給他個白眼道:這還用你說。我說完轉身走掉,留下朱革子失望的一張臉。

我雖然知道二哥和王曉鴿好,但這事我從沒和父親打小報告。我還知道二哥的好朋友林曉彬和杜鵑好了,他們都是同學,我覺得他們的愛情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所以就沒放在心上。但二哥擔心我會給父親打小報告,經常用小恩小惠籠絡我。我們這幫軍區大院的孩子,經常和地方的育紅學校那幫人打架,我們是部隊子弟,他們是工農子弟,相互誰也看不上誰,經常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發生沖突。我們一打架,二哥就出面,不僅他出面,我們院里那幫大孩子都出面。二哥是林曉彬的好朋友,兩人經常在一起。我們一有事,二哥就和林曉彬一起出現,兩人各自騎著“飛鴿”牌自行車,風馳電掣地來到我們面前,把育紅學校那幫人嚇走。自從二哥和王曉鴿好上后,二哥[典][見]著臉經常問我:老三,有人欺負你么?我不耐煩地沖他擺擺手,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二哥就把他的火藥槍從書包里掏出來,遞到我面前道:借給你三天。我欣喜地把二哥的火藥槍牢牢地抓在手中時,二哥又不放心地交代道:千萬別弄壞了呀。我拿著火藥槍早跑得沒影了。

二哥的火藥槍和一般火藥槍可不一樣,他是花了五塊錢求人在機床上車出來的,渾身上下都是鐵家伙,兩個火藥裝置,也就是說,一次可以裝兩發子彈,一次可以打兩槍。因為是鐵鑄的,握在手里硬硬的,跟真家伙差不多。二哥因擁有這把火藥槍而變得威風凜凜,我也沒少沾二哥的光。

我一直認為他和王曉鴿的愛情是兔子尾巴長不了。王曉鴿也是我們大院的孩子,她爸是我們軍需部的一個副部長,臉上長了許多坑,我們私下里稱他為麻子部長。后來我們得知,王部長參加過抗美援朝,臉上的坑是被炮彈炸的。王部長說話公鴨嗓,我們經常聽見他訓斥自己的幾個孩子,當然也包括王曉鴿。

二哥走后,王曉鴿變得形只影單起來,她總是一個人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像懷著心事。她經常用溫柔的目光望向我,也許是因為她和二哥有一腿的緣故。后來王曉鴿畢業了,聽說她去了通訊團當話務員。后來就很少見到她了。

二哥當滿三年兵回來探了一次親,那次我又一次見到了王曉鴿。王曉鴿已經是當滿兩年兵的軍人了,她穿著軍裝,臉紅撲撲的,一下子似乎變漂亮了。二哥探親在家里待了十幾天,他有事沒事總往通訊團跑。通訊團和軍區大院不在一起,而在郊區的山里。部隊有班車,也有公共汽車通往山里,二哥早出晚歸地總往山里的通訊團跑,不知父親知不知道二哥的伎倆,反正沒見父親發火。

二哥再次回來,是他當滿五年兵后,他超期服役終于有了結果,他提干了,當上了邊防排長。他回來時,已經是穿上四個兜的干部了。此時,王曉鴿已經從通訊團復員,到市電話局當上了一名話務員。

提干后的二哥,那次休假回來之后,他還大大方方地把王曉鴿領到家里一次,母親還歡天喜地的給他們包了一次餃子。在我的感覺里,父母已經承認了王曉鴿未來的身份。從那次之后,二哥和王曉鴿來往已經變得正大光明、理直氣壯了。

每次王曉鴿來家里,兩人就躲到二樓二哥的房間里,許久都不出來。就是吃飯,母親讓我上樓去敲二哥的房門,敲過許久,才見二哥和王曉鴿兩人臉紅撲撲地從屋里出來。在二哥和王曉鴿兩人離開家之后,我沖母親說:二哥一定是和王曉鴿睡覺了。母親聽了,“啪”地打了我一掌。半晌才說:你二哥都二十三了。我心里不解,二十三就可以和姑娘睡覺了嗎,什么邏輯?我心里這么想,但沒說出來。

二哥出事前,說春節要回家過年,另外還有一個重要任務要完成,他和王曉鴿要結婚。在二哥回來之前,母親就開始收拾二哥的房間了,二哥的房間變成了新郎官的新房了,墻找人刷過了。原來那張單人床,換成了雙人床,還置辦了一桌一椅,床單被套都是大紅色的,就連窗簾也變成了紅絨布的。王部長夫婦還到我們家吃過兩次飯,和父親推杯換盞地親家長親家短地叫過了。

誰也沒有想到,二哥出事了,在巡邏途中,路經大風口時,遇到了“煙泡”。煙泡是北方人的叫法,是遇到了大風夾著雪,刮得遮天蔽日的那種風裹雪。結果三班長在大風口的煙炮中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二哥是直接當事領導,他自然難逃處分,于是二哥變成戰士,被處理復員了。在出事前,二哥即將提拔為邊防連的副連長了。命令還沒宣布,就出了這件事。

那天,二哥背著行李,灰頭土臉地站在家里的客廳時,父親站在窗前一直沒有說話,二哥也沒有說話,把肩上的行李放下來,二哥挪了一下腳,作休息狀。突然,父親回過身大吼一聲:你還有臉回來!二哥低下頭,面色鐵青。父親又吼:你是個逃兵,不明不白的逃兵,我當了一輩子軍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二哥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他的頭更低了。父親拍了一下茶幾,茶幾上的東西抖了幾下,發出“嘩嘩”的聲音,父親抬高聲音道:你滾,滾出這個家門,我石光榮沒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二哥這次身子沒抖,他又把行李背上,提起裝著衣服的提包,默默地打開門,離開了這個家。

我以為父親這是一時氣頭上,過幾天父親消氣了,二哥自然還會回來。沒想到,二哥這一走,一直沒再回過這個家。

二哥走了,離開這個家,便再也沒回頭。

起初,我以為二哥去了同學家。二哥有幾位要好的同學,除了和他一樣同去云南當兵的林曉彬,還有翟天虎、劉大頭等人。最不濟,他的女朋友王曉鴿也會接濟他。

二哥的同學都是真朋友,記得二哥上初中時,就發生過一次失蹤事件。失蹤的不僅有二哥,還有他的死黨翟天虎、林曉彬、劉大頭幾個同學。大院里幾個孩子同時失蹤的消息傳出來后,軍區大院動用了特務連和警衛連的士兵分頭尋找。特務連又名偵察連,這些士兵都是經過專門訓練的,翻墻越脊,專門在戰爭時抓敵人的“舌頭”。軍區機關大院的人各種招數都使盡了,仍沒能找到二哥他們的身影。

一周后,二哥他們幾個人被一群民兵押解回來了,他們被送到軍區大院警衛室里。二哥他們頭發長了,人也瘦了,只有他們的牙齒是白的。原來,他們去了遼西的調兵山,說是去打游擊。

那次二哥回來,遭到父親一頓胖揍,把二哥綁在門口的樹上,父親用皮帶抽,抽一下問一聲:還打不打游擊?嗯,你打誰的游擊……二哥一聲不吭,成縷的頭發耷拉下來,我想起許多英雄人物。那一次,二哥就像一個英雄一樣,在我心里高大起來。

這事還沒完,二哥上高一下學期時,他又一次失蹤了。失蹤的還是他們那幾個同伙,這次沒有發動機關里的兵,因為有人看見二哥他們扒上了一列開往南方的運煤的火車。十天后,先是昆明守備區的人把翟天虎和劉大頭押了回來。他們到了昆明就被抓住了。事情的真相是,他們組團要去越南,要拯救水深火熱的越南軍民,要參加抗美援越的保衛戰。二哥和林曉彬卻跑了。我聽到這消息,暗自為二哥松了口氣,我知道,倘若二哥被抓回來,又省不了一頓胖揍。但事與愿違,又一周后,二哥和林曉彬也被押了回來。這次是云南省軍區的人。兩人要越境紅河時,被偵察連的戰士按在了地上。

這次回來的二哥,更黑更瘦了,頭發更長了,褲子還磨出兩個大洞,露出黑黢黢的皮膚。出人意料的,這次父親沒再揍二哥,而是把他叫到自己跟前,望著二哥說:你真想當兵?二哥用力地點著頭。父親站起來,用力拍了一下二哥的肩膀。當年年底,二哥被父親送到了部隊,去了北部邊陲的一個哨所。第二年,林曉彬也參軍了,他去了云南。此時的林曉彬已成為云南省軍區的一名排長了。

暫不說林曉彬,先說二哥復員。

幾日后,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突然聽說二哥去了暖瓶廠上班了。在這之前,我知道二哥的同學好朋友劉大頭就在暖瓶廠上班,劉大頭是頂了他母親的名額去的暖瓶廠。之前劉大頭的父親也是軍區的一名干部,早些年轉業去了暖瓶廠當上了廠長。我想二哥一定是走了劉大頭的門路,才去的暖瓶廠。

我把這一消息告訴了父母,父親沒說話,黑著臉把臉扭向窗外。母親卻悄悄把我拉進了二哥的新房,我只看見了滿眼的紅色。母親說:老三,你抽空去看看你二哥,他咋樣了。我望著滿眼紅色問:二哥不回來結婚了嗎?母親的眼里涌出一層淚花。

幾天后,我去了一趟暖瓶廠,在暖瓶廠職工宿舍看到了二哥。那是一天的傍晚,二哥坐在桌子上,桌子上放了個鋁制的飯盒,飯盒里有沒吃完的半個玉米餅子。二哥坐在桌上吹笛子,斷斷續續的。二哥的頭發長了起來,他剛回來時,頭發是短的。二哥看見我,并沒說什么,只是把笛子從嘴角移開,定定地看著我。我又想起了滿眼的紅色道:二哥,你不結婚了?我看見二哥的臉扭向了別處。我不知二哥這是怎么了,又說:媽讓我來看看你。二哥這才又把臉轉過來道:老三你回去吧,我挺好的。他又開始吹笛子了,身子坐在桌子上,腳踩在一張椅子上。我看見了二哥的床,那張床上鋪著他從部隊帶回來的白床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特務連士兵的被子一樣。

幾天后,母親包了餃子,讓我送給二哥。可二哥不在宿舍,門鎖著,我只能往家走。走出暖瓶廠的大門,在對面的那條街上我看見了劉大頭,要不是他的腦袋我幾乎認不出他了。此時的劉大頭穿著暖瓶廠的工作服,顯得人模狗樣的。劉大頭看見我,親熱地叫了聲:老三,你怎么來了?我告訴他我來的理由,劉大頭盯著我手里提著的飯盒道:你二哥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和他說話他都不愛理我。那王曉鴿來找過他嗎?我擔心二哥的愛情,家里的新房準備好了,原打算春節二哥休假他們就結婚的。劉大頭說:你還不知道?你二哥和王曉鴿吹了。我似乎沒聽明白劉大頭的話,問了一句:什么是吹了?劉大頭就說:你二哥回來找了王曉鴿幾次,人家門都不出,他們黃了。

我把劉大頭的話告訴了母親,母親用手背去擦眼睛。幾天后,我看見母親把二哥新房里的東西都收起來了。滿眼的紅色不見了。

在這之后,我又見過幾次二哥。二哥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常常一個人發呆,望著某一處,我叫他好幾聲,他才轉過目光看我一眼。在我眼里,二哥傻了。

二哥在暖瓶廠并沒有干多久,他因為打人,而被暖瓶廠開除了。

后來我聽劉大頭說過二哥打人的經過,他打的是一個同車間姓白的職工,這個姓白的三十多歲了,前一陣子剛離婚,原因是自己老婆和單位領導搞破鞋,被他抓了個現行。姓白的很快就離了婚,過起了單身生活。

有一天下班,姓白的留在廠里和幾個單身漢打撲克,姓白的耍賴皮,被二哥抓了個現行,并把他驅除了玩撲克的行列,他站在二哥身后就問:聽說你們那個班長,跑到鄰國那邊去了。我聽收音機說,那邊可以娶兩個老婆。二哥當即摔了撲克牌,站起身來瞪著姓白的,姓白的又說:你看你混的,干部當不上了,來當工人。要是我,我也跑[求]了,娶兩個老婆多好,那可是洋妞哇。姓白的話還沒有說完,二哥提起暖瓶砸到了姓白的頭上。那暖瓶剛從鍋爐房里接滿了剛開的沸水。這一砸的后果可想而知。姓白的當即被送到了醫院。

事情有點大,二哥到暖瓶廠工作,走的是劉大頭父親的關系,此時,二哥半年實習期還沒到。出了這檔子事,劉大頭父親也保不住二哥了,由書記帶頭開了一次廠級領導辦公會,二哥被從暖瓶廠開除了。

我是又一次去看二哥時得到的這個消息。這件事從發生到結束,家里人不知道,二哥也沒回過家里。劉大頭苦笑著說:我也不知你二哥去哪兒了,你去問翟天虎吧。

翟天虎也是二哥的好朋友,當初他們一起去調兵山,又一起去云南,翟天虎一直不離二哥左右,可以說,他是二哥的死黨。我知道,二哥去參軍后,翟天虎讀完了最后一年高中,便去下鄉了。在二哥走后的一年里,翟天虎成了我們的守護神,當我們這些軍區大院的孩子受到育紅學校那些高年級欺負時,只有翟天虎替我們出頭了。他書包里放了塊板磚,書包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隨時準備應戰的架勢。

有一次放學路上,我和朱革子幾個大院里的孩子被育紅中學的人截住了,他們經常和我們發生沖突的根本原因,是我們頭上那頂或真或假的軍帽。他們經常搶我們的軍帽。那天,育紅中學兩個男生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其中一個過來,橫沖直撞地摘了我的帽子,也摘了朱革子的帽子。我的帽子是二哥當兵走送給我的禮物之一,那頂帽子還帶著二哥的汗味。那兩個育紅中學的男生得手后,騎車就要走,突然從斜刺里殺出翟天虎,他遠遠地把自行車扔到地上,掄起裝著板磚的書包,向兩名育紅中學的男生掄了過去。那兩個男生在一陣鏗鏘的打斗聲中敗下陣來,翟天虎從他們手里奪回軍帽,戴到了我們的頭上。我熱熱地叫了一聲:三哥。翟天虎在家排行老三,人稱三哥。朱革子結結巴巴地說:謝、謝、謝三、三哥。翟天虎說:你二哥當兵去了,以后有人欺負你就找我。說完轉身扶起自行車,一躍而上。我看著翟天虎結實的后背,又想起了二哥。

翟天虎插隊回到了城里,一直沒有工作,他插隊之后,他兩個哥哥先后結了婚,就住在他們軍區的房子里,他回來已經沒有地方住了。在小河沿的一排平房中,我找到了翟天虎的姥姥姥爺家,我打聽到了翟天虎從農村回來后就一直住在姥姥家,我找到他時,正看見二哥和翟天虎兩人在院子里生爐子,弄得一院子煙。我叫了聲:二哥。兩人同時回頭看我,二哥穿著草綠色軍用棉襖,看我的一瞬間,眼神躲閃了下,又馬上問: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我的眼睛有些發熱發潮,用袖口抹了下眼睛道:我聽劉大頭說你在這兒。我這才把目光投到翟天虎身上,幾年沒見,天虎哥長高了,也壯了,寬寬的肩膀門板似的立在我的眼前。他走過來,拍拍我肩膀道:這不老三嗎,長這么高了。

那天,翟天虎從屋里拿出一個烤地瓜,硬塞到我手里,地瓜是熱的,我一路熱乎乎地把它拿到了家里。我把見到二哥的情景悄悄地告訴了母親,說到二哥近況時,我的眼淚還流了下來。我看見母親的眼圈也紅了。

晚上,我正在二樓的屋里寫作業,突然聽到一樓客廳的父親大聲喊:他是逃兵,是恥辱,他就該受苦!我從屋里出來,站在樓梯上往下看。父親站在窗前,背著身子。又聽母親小聲地:別人失蹤,他也沒辦法。父親回過頭大聲地:胡說,他是領導,是他的工作沒做到,士兵出事,領導就要負主要責任,我不會原諒他的,除非他自己能證明是被冤枉的。我知道,父母這是為二哥吵架。其實當時,我們家有許多空房子,完全可以容納下二哥。早些年,大哥和大姐去了黑龍江和內蒙古的建設兵團。二姐是工農兵大學生,在遙遠的上海讀書,一年就回來兩次。我不知道在二哥的問題上,父親為什么一直不原諒二哥。從那以后,母親在父親面前再也沒提過二哥。只有我把只言片語的信息告訴母親時,母親才會背過身去擦眼淚。

在那段日子里,二哥讓我和母親為他操碎了心。

翟天虎下鄉是最后一批回城的,那是1978年上半年,許多知青都回城了,一時人滿為患,找個工作就像古時中狀元一樣的難。后來我聽劉大頭說,二哥和翟天虎去了火車站貨場,當上了搬運工。這種搬運工都是臨時的,干一天結一天的錢。我記得當時的工資是干滿十小時兩元二角錢。有一次,我去火車站貨場看二哥,遠遠地看見一群灰頭土臉的人,打仗似的往鐵皮車廂里裝水泥,一旁有人拿著小本在記,我想那人就是工頭吧。在這一群人中,我分不清哪個是翟興虎,哪個是二哥。一列一列車皮被裝滿,二哥走到一旁拿起一個罐頭瓶子喝水,我才看見了二哥。二哥已經面目不清,臉上全是水泥,汗水沖得一道一道的。我哽著聲音叫了一聲:二哥。二哥突然生氣地沖我說:回去,誰讓你來這兒了?我沒料到二哥見到我會這么生硬。翟天虎露出一口白牙沖我笑了笑道:老三,我們干這個比上班掙得還多,主要是自由。我看見天虎哥拿瓶子的手在哆嗦。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精疲力竭后才會有的表現。二哥繼續生硬地沖我道:回去,誰也不要說。說完,背過身去癱坐在地上。

那天,我不知怎么離開的,回去時還走錯了路,來到了客車的月臺上。讓人意外的是,我竟在人流里看到了王曉鴿,此時她穿著一條瘦腿褲子,半截短大衣,高跟鞋,含情脈脈地和一位海軍軍官在說話。那位海軍軍官也穿著皮鞋,戀戀不舍地和王曉鴿說著什么。直到開車的鈴聲響起,那個海軍軍官伸手在王曉鴿臉上拍了兩下,一躍登上了即將啟動的列車。王曉鴿一直在沖開動的列車招手,她的身子還隨著越來越快的列車跑了幾步,然后停下,一直望著列車消失在岔路口的盡頭。她幸福地轉過身體,咔噔咔噔地向出站口走去。在我眼里王曉鴿很美,比之前見到的王曉鴿還美。我又想到了二哥,想到了滿眼大紅色的婚房。要是二哥不出那件事,無疑她會成為我的二嫂。

后來我知道,王曉鴿找的這位海軍軍官是大連海軍基地的。

我再次見到二哥時,沒提見到王曉鴿那一幕,也不知他知不知道王曉鴿的近況。反正,我覺得二哥越來越憂郁。他經常騎在翟天虎姥爺家的院墻上吹笛子,聲音幽怨,曲調凄涼。以前志得意滿的二哥不見了。一直想成為英雄的二哥,此時成了狗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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