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哨位》采訪手記(節選)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種部隊、步兵旅、警備區、偵察艇大隊等,現役于聯勤保障部隊,歷任戰士、排長、副連長、指導員、副船長、登陸艇長等職,多次在大型軍事演習中執行跳傘、潛水、野戰生存、特種偵察等任務,在《人民文學》《十月》《解放軍文藝》《文學評論》等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00余萬字。出版或發表長篇軍事作品《終極獵人》《獵人日記》《我的特戰往事》《UN步兵營戰事》《六號哨位》五部。
《6號哨位》采訪手記(一)
走進棗莊軍分區一間普通辦公樓里,一身戎裝的韋昌進從辦公桌后面走出來,與我握著手說:“上次勞你專程過來,卻沒能見上面,非常抱歉。”
為了融洽氛圍,我說笑著:“好飯不怕晚啊,這不還是要來嗎?”
和我之前主觀想象的不同,眼前的韋昌進書卷氣十足,甚至顯得有點內向靦腆。這,哪像是槍林彈雨中呼喊“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的那種威武不屈的“王成式”英雄?
我們相對而坐。我突然想到資料里說,韋昌進在戰場上有一只眼珠被彈片打壞了,但并不知道是左還是右?我好奇地暗里觀察著,分辨著他濃眉之下兩只眼睛的不同。韋昌進見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于是頭往左偏了一偏,示意我壞的是左眼。好一個細心的韋政委!我干脆直接追擊問道:“聽說你當時在戰場上手里還拿過掉出來的那只眼球?自己知道眼球保不住了……這,應該很痛苦吧?”
“我算是一個幸運兒。”韋昌進頓了一下,平靜而真誠地說道,“我常常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們為了祖國的和平與安寧,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比起那些永遠留在戰場上的戰友,我是多么幸運啊……我受的這點傷,留下的一只眼珠肉球,算不了什么。”
一種感佩,油然而生。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贊同地點了點頭。
但英雄就是天生的嗎?他們真的就不怕死嗎?對于眼前這位活生生的當代英雄,我仍然是心懷許多困惑,想要一探究竟的。
韋昌進接著講述,在那次守衛陣地的戰斗中,當洞口被炸塌后,敵人沖上來在洞頂四處搜捕,而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他,意識模糊地想到了年邁的父母、想到了年幼的妹妹,甚至想到少年時期放的那頭老牛。但這一切也只是一瞬間的閃回。
“那個時刻,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韋昌進說,“我只是做出了一個哨位士兵應做的選擇。”
……
其實,采訪韋昌進,最初并不是我的選擇。山東省軍區新聞干事熊永嶺從2017年底就跟我提過這個事情,但我卻一直對于這個題材或者說這個“人物”沒有“來電”。
2018年8月的某一天,我突然被網上一起關于英雄的爭論吸引了注意力,“咯噔”一下子與這個當代“王成式”英雄的某種氣息接通了。在鋪天蓋地的信息中我了解到,韋昌進在南疆自衛防御作戰中榮立一等功,被中央軍委授予“戰斗英雄”榮譽稱號,2009年入選“100位新中國成立后為國防和軍隊建設做出重大貢獻、具有重大影響的先進模范人物”;2017年韋昌進被授予“八一勛章”,習近平主席親自頒授勛章和證書。
韋昌進獲得的部分榮譽證書(攝影:舒啟東)
身為社會關注的英雄,又是已經走上一定職務的領導干部,一般都是韜光養晦的,特別是在社會風氣有爭議時很少拋頭露面,韋昌進卻不避網上流言的非難,挺身而出為英雄正名,敢于扛起社會正能量的旗幟,這樣的行為表現跟一般的中庸風格大相徑庭啊。我有些好奇起這個人物來。
在8月末的一天,我在熊永嶺干事的安排下走進棗莊,開始為期一周的采訪韋昌進。從北京乘高鐵到濟南,還要坐一段火車,再轉一段汽車,才能見到這位采訪對象。我喜歡這樣深入腹地、有一定難度的采訪體驗,或許只有走到離大城市更遠一些的地方,才能夠采集到真正鮮活的素材吧?
與之前網上搜到的韋昌進佩戴勛章、英姿颯爽的宣傳形象有些不同,在我看來,韋昌進甚至顯得偏于文弱。我打量著他辦公室的書櫥與書桌,書櫥里各類書籍,尤其醒目的是《毛澤東文集》。辦公室墻面雪白干凈,鮮有書畫裝飾,桌前的一架航海戰艦模型就特別醒目了。韋昌進注意到我的目光停在模型上,淡淡一笑說:“我喜歡大海,希望自己能夠保持最初的正義和勇氣,像戰艦一樣在時代巨浪中勇往直前。”
聽說韋昌進基本上是一個人在棗莊住著,妻子王萍和女兒韋舒怡就盡可能地在周末來這里陪陪他。我們到棗莊的當天,韋昌進的妻子王萍因為要上班回濟南了,女兒韋舒怡剛考上南京政治學院讀研究生,正在暑假中,還沒有返校,也在棗莊陪著他。韋昌進正好有個緊急會議要去市里一下,我就得空提出先和韋舒怡聊聊。
主修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韋舒怡剛滿23歲,是一個表面上云淡風輕骨子里卻要強的女孩。對于父親,她了解并不太多。正如2017年韋昌進參加中央軍委頒授“八一勛章”儀式,習主席親自頒授勛章和證書,回到家里后,韋舒怡只是很“輕描淡寫”地問了父親一句“見到習主席,都給你說了什么啊”,就不再問了。我明顯感覺到,韋昌進對榮譽名利之類的淡然態度影響到他的女兒韋舒怡。想到韋舒怡的研究生專業,我故意問:“你這個馬哲的高才生難道不好奇’八一勛章‘?”韋舒怡有些調皮地嘿嘿笑了,盯著我說:“有什么好奇的呀?我覺得很‘平常’啊!說不定以后我也會見到習主席的!”她把“平常”兩個字的發音咬得比較重。
韋昌進被授予八一勛章(攝影:李剛)
對于韋昌進和他的家人來說,對于一切都應該擁有平常心。戰爭改變了韋昌進的命運。當初南邊密林戰壕里的那場驚魂廝殺,親眼看見身邊那么多戰友無聲倒下,韋昌進懂得了生命中最珍貴的價值是什么。
那份“不破樓蘭誓不還”的豪情和戰火紛飛之間的生死托付,讓韋昌進一直背負在心。韋昌進講到,2004年冬季,他找到了張延景的老家,第一次登門看望了當年戰友的雙親。在滕州市張汪鎮一個叫劉固堆的村子里,孤零零的角落里坐落著幾間土房子,走進房間,迎面正堂的八仙桌上的泥壁上貼著張延景烈士的遺像和一張有些模糊的烈士狀,看得出來是老人常常用手掌去摸撫那張紙狀的情景;而那個無意說出的“二等功”證章靜靜置放在一角。木桌側面有一張木床,卷著一頂陳舊得滿是塵土的破蚊帳,這就是一對普通農村夫婦對一個永遠不能再見的烈士兒子的全部守望。韋昌進咬緊腮幫,面對如此樸素沉寂的戰友雙親,終是控制不住壓抑多年洶涌而來的情感,大哭了一場。在張延景的遺像面前,看著年輕的戰友拋下的一對年邁困難的雙親,韋昌進毫不猶豫地掏出了身上帶著的全部的錢。雖然他知道這區區幾百元什么問題也不能解決,但他也只能這樣。韋昌進擦干眼淚,握緊老人的手問:“您二老還有什么困難嗎?”老人抹了抹眼角,安慰地說:“謝謝你,孩子,我們沒有困難。”當地武裝部的人員告訴我說,老人對失子之痛久久無法釋懷,對于政府提出的到敬老院里安頓晚年,也堅決不同意,只在家中守著兒子當年的遺照。這幾年,隨著各方救濟力量的持續關注與跟進,老人的生活也在逐步改善。
韋昌進說,那次告別之后,自己心里沉重了好長一段時間,總是想起當年在哨位上,每逢出任務,年輕的戰友們都要說一句相互的約定:如果我犧牲了,我的父母你得去看看!
每次回憶到陣地上約定的那一刻,韋昌進內心都煎熬著一種心痛的懷念。此后,韋昌進多次想去看望張延景的父母,但考慮到自己出現對老人思念兒子的刺激,也暗自作罷。韋昌進委托了當地武裝部,要多關心,多關注,并把電話留給老人,讓他有什么困難第一時間就打電話,但十年過去了,老人從沒打過一個求助的電話。
當年與韋昌進一起入伍的棗莊籍新兵有很多,就任棗莊軍分區政委之后,韋昌進讓人做了一次摸底統計,一起參戰的戰友家庭中還有12戶的父母健在。帶著當年哨位上的誓言,帶著青春年華生死與共的初心,韋昌進一一登門拜訪。韋昌進說,或許這在不知就里的人看來可能沒有什么實質意義,但對于曾經舍生忘死并肩戰斗在炮火硝煙中的戰友來說,無論活著的還是犧牲的,都是一份他人無法體會的特殊牽掛。
當我提出要去烈士陵園看望他當年的那些戰友時,韋昌進第一個就給當年掩護他下陣地的戰友李書水打了電話。李書水曾立過一等功,但因傷殘復員一直在老家務農。
第二天一早,我們從棗莊乘車趕到滕州,經過剛剛收割的田野,秸稈農作物的香氣和青草的芬芳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氣息。我們一邊行駛,一邊和李書水約定著接頭地點,但幾經周折就是找不到他說的位置。在偏僻的鄉村道路上轉了很久之后,坐在靠窗位置的我提醒說路邊有個人一邊跑步一邊回頭望,可能就是李書水吧。政治處干事伸頭一看,脫口說:“可不是嘛?!跑步一蹦一蹦的,就是李書水!”
上車坐進副駕位后,這個老兵一股酒味,李書水笑著解釋說中午來了客人喝了二兩白酒。我說了句“要保重身體啊”,李書水一笑:“咱這身體沒事,就是腿快報廢了。”接下來的聊天里,我才慢慢知道,李書水的雙膝膝蓋都在戰場上被打沒了,怪不得看他跑步一蹦一蹦的。
歇下來,司機師傅給李書水掏煙,李書水說他不抽煙,玩笑著說這個優點還是戰場賜給的。當年在6號哨位上,由于強烈的炮火硝煙,肺腔吸進大量嗆人的煙塵,被救出后,連續三天吐出來的痰液都是黑色的。戰爭結束后,膝蓋骨被打掉的李書水復員了。回到平靜的故鄉,李書水開始修復自己的戰爭創傷。那時候,他經常每夜不停地做噩夢,夢見戰場上打惡仗,夢見被選為敢死隊員。很長一段時間,李書水在家里不能聽到炒菜炸油花的聲音,更不能看油鍋里炸起的那股煙氣,總是產生幻覺,以為在戰場上炮彈在附近爆炸。每次母親炒菜,李書水就要往外跑,因此也終生戒煙了。
車子緩緩駛入烈士陵園。沒有想到滕州烈士陵園是這么大的一片山林,建筑很莊嚴,我心里莫名地有些欣慰,但也默默地有些悲傷。李書水大步走在前面,沿山拾階而上就是蔥郁樹林間的墓群。
李書水低頭沉默著,一步步邁上石梯。我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刻意給這位看似與普通農民無異的英雄戰士留下一段獨自消化痛苦記憶的空間。我放輕腳步,心懷敬意地跟走他身后,等待著。李書水臉上表情放松了一些,他感激地回頭拍拍我的肩,并排往前走,開始了一段推心置腹的暢談。
話匣子一打開,李書水就滔滔不絕,這老兵的故事正是我要尋找的線索“金子”。李書水知識水平不高,但卻繪聲繪色給我講了他對韋昌進的“恨”與“愛”。
韋昌進擔任泰安市軍分區副政委期間,作為生死患難過的戰友李書水找到他幫忙。原來,有一個戰友的孩子大專畢業后想到部隊當士官,想找韋昌進打個招呼。對于韋昌進來說,這真的不算什么難事,可能就是打個招呼的事,但韋昌進竟然直接拒絕了戰友李書水的這個“普通”請求。為了這件事,李書水好幾年都沒理韋昌進。可是,韋昌進似乎壓根忘了自己讓戰友李書水碰釘子的事,心里依舊惦記著那群老戰友。
2014年下半年,國家出臺了一項針對戰時立過一等功的英烈子女優惠政策,這些英烈子女大學畢業后可以直接到部隊入伍,享受和軍校畢業生一樣的待遇。韋昌進還牽掛著李書水,想到他的孩子差不多應該到了高中畢業的年齡。雖然兩人已經不聯系,韋昌進特地托人想辦法找到李書水,盡快將這個消息及時告訴了他。后來李書水辦好家里事情,去當面感謝那位中間人時,才明白原來韋昌進一直在默默惦記著這群老戰友各個家里的事情。
王昆與李書水看望犧牲烈士墓碑
走進烈士陵園,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這或許是上天也知道我們對烈士的緬懷而流下淚水。不多久我們先行到達張延景的墓碑前,不遠處就是張澤群的墓碑。
李書水在每個墓碑前以立正的軍姿站著,一一深深鞠躬致意。
“每次來,韋昌進都要向老兵們鞠躬。不,我們老了,他們卻永遠是十九、二十歲。”李書水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就是生死戰友的感情,這就是生死戰友的牽掛。
直到看望完了所有那場戰爭犧牲的戰友,眼前這位滿臉滄桑的老兵才不舍地離開。回去路上,李書水靠在椅背上緊著眉頭,“現在有戰友去反映問題,我個人來說是很不贊同的。”他搖搖頭,嘆息說,現在我們的生活真的很幸福了,吃穿住行都有基本保障,還要求什么呢?國家也有難處啊。“他接著感嘆道:”我們共產黨的干部隊伍里應該有更多韋昌進這樣的人,他們才能夠為老百姓發聲、能夠為老百姓做更多的實事。”說完,他又陷入長長的沉默中,直到我們將他送到村子路口的便道上,他雙腿膝蓋僵直著,卻麻利地跳下車去,向我們揮了揮手就轉身大步離去。
《6號哨位》采訪手記(二)
在棗莊采訪的最后一天,我在韋昌進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破舊不堪的《康熙字典》。看我有些疑惑,韋昌進講了一個故事。
韋昌進上初中時,父親曾經買過一本《康熙字典》,當成寶貝,整天鎖在柜子里,不給他看,一直到高中畢業,韋昌進都沒有見過這本字典。是什么原因,韋昌進到現在也說不清楚。在南京溧水采訪時,我就這個問題專門問到了韋昌進的父親,但老人只是嘿嘿一笑,避而不答。韋昌進說,這是一個家庭密碼,也是自己生命里的一個密碼,如果這個密碼解開了,可能當初他就不會當兵了。當了指導員后,韋昌進曾經買了《康熙字典》,而且一讀癡迷,至今還擺在桌子上。
韋昌進說,冥冥之中,當兵是他唯一的歸宿。
“高中考大學?考了大學跳龍門?我可從來沒有讀大學走出農村這個想法。農村沒有什么不好,我覺得在農村很幸福,完全沒有那種自卑感,也從未覺得和城里孩子有差距。”
這一點,王萍的說法與之吻合。王萍說,平時下班或者周末的時候,韋昌進喜歡自己到菜場買菜,他總是選年紀大、看上去樸素困難一些的攤販那里去買東西。他最愛和那些老人聊天,問他們家里房子蓋樓沒有,生活來源怎樣,日子有沒有什么變化,最擔心什么。
韋昌進一家三口
一陣嘮嗑下來,韋昌進有時會問王萍:“我怎么這么喜歡跟農民聊天呢?我怎么一見到他們就覺得親近呢?”
王萍想了想回答他:“這說明了你自己在本質上還是沒有變,還是一個農民啊!”
農民的本色就是樸實,這與士兵的本色相互通聯。韋昌進說,他之所以要當兵,是為了開闊眼界,完全沒有別的想法,甚至連考軍校都沒有多少想法。但是,正是這種不經意間的淡然,讓韋昌進從一名普通的士兵成為一名軍隊的高級軍官。有人說韋昌進的英雄名氣越來越大了,但他卻說:“當年參與戰爭的,每一個都是不應被忘記的英雄,我只是他們中間活下來的一個幸運的老兵,踏踏實實做人,永遠守住一個普通戰士、一個普通共產黨員的‘6號哨位’。”
采訪完韋昌進本人,我對同被埋在洞里的雙目失明的戰斗英雄苗挺龍充滿仰慕。一周后,我幾經周折趕往江蘇揚州,在一個偏僻的街道上,我首先見到了苗挺龍的妻子陸才美,見到苗挺龍之前,我曾被他與陸才美的“曠世奇戀”吸引,總覺得美女愛英雄,這是一段時髦的佳話。但在采訪苗挺龍的過程中,陸才美卻道出了讓我大吃一驚的秘密。
陸才美的哥哥陸彩賓是苗挺龍的同鄉戰友,時任九連九班機槍手。參戰前,苗挺龍的母親和陸彩賓的母親一起去部隊看望,因為陸彩賓所在連隊招待所住滿了,兩位老人同住在苗挺龍連隊,所以相互有了聯系。
到達前方后,苗挺龍曾和陸彩賓在三塘鄉見過一面,兩人簡單聊了幾句,無非是倘若一方回不去,另一方一定要代為看望老人。在當時的氣氛下,這種悲壯的情懷比比皆是。
1985年6月10日,陸彩賓在211高地爭奪戰中雙腿被炸斷。由于當時戰事激烈,無法及時搶救,陸彩賓終因失血過多,于11日壯烈犧牲。
1985年9月17日夜里,李書水背著雙目失明的苗挺龍脫離炮火硝煙的6號哨位,在幾次昏迷之后,到達陣地野戰指揮所,軍醫在查看傷情之后,在苗挺龍身上貼了一個膠帶,把血型、姓名寫在上面,隨后苗挺龍被一路送下戰場。
苗挺龍與妻子陸才美
在送回云南過程中,苗挺龍醒了,問這是哪里,隨隊的衛生人員對他說這是在天上。苗挺龍一愣,怎么在天上?衛生人員說:“送你回內地治療。”
隨后,苗挺龍被送往昆明空軍總院。從飛機下來的時候,專家已在等待,檢查傷口之后,專家說,彈片再深一點就完了。出了機場,苗挺龍就著急要吃的,而且點名要吃方便面,餓!連吃三袋之后,苗廷龍還不過癮,但被醫護人員制止了。
在醫院里,全國眼科專家都告訴苗挺龍:“小苗,不要著急,半年就能看到了。”但隨后多少個半年過去了,苗挺龍知道怎么回事了。
多年之后,苗挺龍回到老家醫院治療眼睛,醫生看了以后說了句:“挖掉算了。”
苗挺龍大為震驚,問:“為什么?”
醫生說:“你這眼睛壞掉了,屬于外傷性視網膜網脫落,神經堵死,血管崩斷,無法恢復。”
苗挺龍這才知道徹底不行了,以前的專家不過是安慰他罷了。
苗挺龍說,剛下戰場那會兒,只要是聲音他都懼怕。當然,這不是他一個人這樣,幾乎所有的戰場傷員都有類似表現。有一次在病房,關門聲稍微大了點,臨床戰友從病床上一躍而起,大喊了一聲“放炮!”然后鉆進床底。
1986年春節,苗挺龍戰后第一次回到了家鄉。他沒有忘記犧牲的戰友陸彩賓,用他的話說,“我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家人,畢竟我還是活著回來了。”陸彩賓烈士的妹妹陸才美見到哥哥的戰友來到家里,萬分激動,但送走苗挺龍,陸才美腦海里翻來覆去地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自己的親哥哥沒有犧牲,而是雙目失明了,誰去照顧他的一生呢?
半年的時間里,陸才美和苗挺龍又見過幾次面。當她向苗挺龍說出要照顧他的心意時,卻遭到了苗挺龍斷然拒絕。用苗挺龍的話說,就是“我不能耽誤她一輩子”。但是,照顧苗挺龍一輩子的心愿已經在陸才美的心里扎下了堅不可摧之根。
4月,苗挺龍眼睛發炎,便不辭而別回部隊醫院治療去了,這可急壞了陸才美。無巧不成書,天不負有心人,當陸才美打聽到又一老鄉兵回家探親了而且不幾日就歸隊,于是想千方百計說服此人答應帶她一起回部隊。陸才美的媽媽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支持女兒的決定。
6月,陸才美跟隨歸隊的戰友一同踏上了淄博周村的火車,下了火車后,那個戰士說;“姐姐,我只能送您到這兒了,前面到我營地還有很長一段路。”
此時已是凌晨1點多,心里有些害怕的陸才美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來,故作鎮靜地說:“您就抓緊趕路吧,我自己能行的。”
面對一個第一次出遠門的20歲姑娘來說,心里的膽怯是可想而知的。于是,陸才美就在火車站服務窗口詢問去148醫院的路。服務人員指著一座又遠又高的山峰燈光處告訴她:“那個燈光就是醫院的所在地。”
苗挺龍與陸才美的結婚照
陸才美走出火車站,就有出租車司機問她要不要打車,陸才美說道:“不用了,有人來接我,馬上就要到了。”然后就一直向著那個心中的燈光走去。走著走著,兩邊的路燈越來越少,再加上村民家的狗叫聲,陸才美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這時正好遇到兩個下班回家的小姑娘,這兩個小姑娘是當地人,就熱心地指給她一條又安全又暢通巷路。到現在陸才美回憶起這段情景時,還連聲感慨山東人熱情豪爽的性格。
她的深夜到訪還是給苗挺龍和他的母親一個大大的意外,她的到來也使得醫院的醫生護士深表敬意。
陸才美對我說:“從那個深夜到訪一直到現在就再也沒有離開他的身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