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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2018年第10期|向本貴:坡頭傳奇(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2018年第10期 | 向本貴(苗族)   2018年11月08日00:09

老林開始來坡頭的時候,人們還以為是周大樹家的什么親戚,戴一頂舊草帽,腳上穿一雙黃跑鞋,背上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正月,沒有一絲兒暖氣的太陽掛在天空,寒風呼呼地吹,略顯單瘦的身子微微發抖,走在坡頭蜿蜒崎嶇的田埂小路也是小心翼翼。

周大樹是坡頭村的村主任,這些年一直在縣城的一家廠子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住些日子。春節過去才幾天,還沒來得及去縣城做活呢。

這天晚上,坡頭村召開群眾大會,人們才知道,來周大樹家的這個中年男人不是周大樹家的什么人,而是縣扶貧工作隊派到坡頭村扶貧的工作隊員。人們就更加不待見了,有人還在老林說話的時候離開了會場,聽他說已經聽過不知多少遍的現話,不如回家睡覺。況且,說到最后,就要大家在搬遷的進度表上簽字畫押。

過去,田坪鄉也來過扶貧工作隊,都把坡頭村當作扶貧的重點,但他們住在鄉政府,平時也就來坡頭走走看看,開個會,要說帶來了什么實惠,坡頭村的幾戶困難人家,是他們給辦的低保,一些遭受天災人禍的人家吃的油鹽和大米,基本也是他們給弄來的,經常還弄來一些舊衣服分發給那些冬天穿得不怎么厚實的老人。如今農民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要是家里有人去城里打工,也不愁沒錢用,這些,他們實在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當然,坡頭村的人們也是有奢望的,誰來給他們辦了,他們就給誰立功德碑。按照坡頭村人自己的說法,祖宗留給他們安身立命的家園百樣都好,卻是有兩條桎梏著坡頭村的發展。一是路,二是水。要想富,先修路,水就更加不可或缺。沒有水,不能活,更別說建設美麗鄉村了。進進出出走的是泥濘的田埂阡陌,三月到八月這六個月,一盆洗臉水一家從老洗到小。美麗從何談起。只是,來坡頭村扶貧的工作隊跟鄉里領導一樣的口氣:“修路難,引水更難,還是往山下搬吧。修磚房,錢補得多,搬遷木屋下山,也會適當補一點兒。要是在鄉場新建的小區買房,錢就補得十分可觀了。”

這就讓坡頭村的人們罵娘了,你們只知道叫我們往山下搬,搬下山去,能趕上坡頭嗎。扶貧工作隊和鄉領導的口徑高度一致,出門走的是平坦的水泥路,自來水接到了灶頭。在坡頭,做夢吧。坡頭村男女老少的臉上做出一種不屑,口徑也是高度的一致,四個字,堅決不搬。更讓領導想不明白的是,別地方的農民打工的目的,就想著把老婆孩子弄到城里去,進不了城,就往鎮子上搬,做半個城里人。坡頭村的人們卻不,大城市的高樓大廈對他們沒有吸引力,鄉場新修的小區更是懶得正眼看一看。他們攢了錢回到坡頭修磚房,沒有公路,磚瓦水泥靠人工挑上山去,豆腐盤成肉價錢,也在所不惜。

老林那天晚上的會開到什么時候,人們不知道,是不是最后只有周大樹一個聽眾,也沒人問起,但人們覺得老林跟過去來坡頭村的扶貧干部有些不一樣,那天晚上他沒有離開坡頭村,第二天也沒有下山去,有人發現周大樹的女人還把自家的廂房打掃干凈,給他開了一個鋪,那樣子,他是要在坡頭住下來了。人們就又開始罵娘了,這是個難纏的主兒,不把大家弄下山,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只是,一天一天過去,老林再沒叫大家開會,也沒聽他說要大家搬遷的話,更沒見他拿著一摞搬遷時間安排表格,挨家挨戶要大家在上面簽字畫押。但老林的身影卻是經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開始的時候,總是看見他站在周大樹家門前打望,一站就老半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讓他如此專注,周大樹的女人叫他吃飯他也沒有聽見。后來,他就沿著村前的田埂小路往下走,小路彎彎扭扭,匍匐在層層梯田旁邊,腳步雖是細碎,也能踩出泥土的芳香,氤氳在初春的空氣中,蕩漾出讓人心醉的清新味兒。

南方的山村,基本一個樣貌,房子建在半山腰,占天不占地,村前的平緩之地,一定得留出來,種苞谷紅薯,或是開出梯田,插水稻。這是祖宗傳下的生存法則。坡頭的梯田好不壯觀,一層一層,從村口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有人丈量過,田間小路,蜿蜒四千八百米,老林說他卻是數的梯田,從村頭到山腳的公路旁邊,共有一百九十五層。

當然,老林是要去看那條沒有修成的簡易公路和那口用水泥封起來的水池的。簡易公路在梯田旁邊的山嶺上,隱藏在深密的雜樹林里,也不知道轉了多少道之字拐,到了山腳卻沒了,被一條深深的溝壑給掐斷,從鄉場修來的公路已經到了溝壑的那邊,像是伸出的兩只手,只能隔壑相望,卻是無法親密相握。人們進進出出,難得繞來繞去,還是走的與梯田相伴相依的泥濘田埂,簡易公路上長出的雜草也就過膝了。水池修在村子后面的林子里,有屋子那么大,鋼筋水泥,十分牢實,里面卻沒有水,像是一只干涸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渴望著藍天。人們發現,老林在梯田旁徘徊了兩天,又沿著簡易公路來來回回走了兩天,過后就呆呆地站在山腳的溝壑旁邊,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一站就老半天。第五天,就又站在村后面那口沒水的水池旁邊發呆去了。在水池旁邊站了一天之后,就開始一家一家地走。人們見了他,不好關門拒客,卻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他要說搬遷的話,不會給他好臉色。

讓人們感到意外的是,老林進門除了問問家庭人口,生活情況,收入來源,就是和空巢老人說說白話,或是逗逗留守兒童,過后,那張清癯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驚訝,兩只眼睛還放光,說出的話也有些情不自禁:“坡頭真美。”

也常有外面人來坡頭看梯田,特別是五一黃金周這樣的節假日,城里一些人或是騎自行車來,或是開著小車來,他們把自行車或是小車擺在山腳的公路旁邊,大呼小叫地爬上山來,驚嘆坡頭的梯田真美,坡頭的空氣真新鮮,坡頭的村落古樸而滄桑。過后就說,只可惜缺水,路也不通。坡頭村人當然知道他們說這話的含意,好不容易爬上山來,汗流浹背,唇干舌燥腹空,卻是找不到一杯茶水喝,把錢拍在桌子上,也沒人愿意給他們做飯吃。

老林不說他本該要說的話,卻是用這樣四個字來贊美坡頭,就讓人們犯了嘀咕,你不是來動員我們搬遷的嗎,怎么跟我們一個鼻孔出氣了。沒覺悟啊。

老林來坡頭,的確背負著要把坡頭村一百多戶人家的六百多口人弄下山去的重大任務,他當然也知道坡頭村的群眾不會買他的賬,要是愿意往山下搬,還不早就搬下山去了,留著他來啃這塊硬骨頭啊。

周大樹什么時候離開坡頭去縣城打工的,老林不知道。老林來坡頭村的第一天,就鄭重其事地找周大樹談話:“今年不準去城里打工。當村主任,自己卻去打工掙錢,像什么話,心里還有群眾沒有。不忘初心,你的初心拋到哪里去了?”縣里來的干部,跟一個每個月只拿幾百塊錢生活補貼的村干部談話,還是很有點兒派頭的。

周大樹腦殼點得像雞啄米,眼睛盯著老林,一臉的誠懇,一臉的卑躬,嘴里喃喃道:“領導教誨得好。不忘初心,記住鄉愁。”

老林心里好笑,還記住鄉愁呢,又沒要你離鄉背井,遠走天涯。不過他還是想趁機跟周大樹認真談一談,當然是談往山下搬遷的大事。老林心里盤算,動員周大樹帶個頭,把家什搬到山下就成,他叫車運到鄉場的小區去,新修的磚房任他選,價錢上還有優惠,不買小區的房子也行,把木屋搬下山,公路旁邊的屋場地基由他挑,費用全免。還沒張嘴,僅僅才是做好了千難萬難也要把他拿下的準備,周大樹的孫子突然就扯起嗓子哭著找娘,聲音像是嚎春的山麂,胖嘟嘟的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周大樹的兒子兒媳正月初三就去廣州打工,把才三歲的兒子甩在家里。周大樹和他女人忙著哄寶貝孫子,把他這個扶貧干部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夫婦倆好不容易讓孫子的哭聲停下來,老林就又開始了他的談話。周大樹有點煩,臉色當然就不怎么好看,說,剛才開會你說了那么多話,半夜過了,還說,不累嗎?有話留著明天說吧。正月不完還是年。不急,慢慢說,慢慢消化。

那天早晨,老林又站在村口的梯田旁邊打望。回來的時候,卻沒看見周大樹,問周大樹的女人,她說不知道。打他的手機,關機。老林有點惱,心想一個早晨我就站在村口的小路上,長了翅膀也飛不到哪里去。還想問周大樹的女人什么的,卻被周大樹孫子的哭聲淹沒了,周大樹的女人有些不耐煩地說,該說的還沒說完啊?他去縣城打工了。老林真的想罵娘了,居然敢在扶貧工作隊的眼皮下逃跑。咬著牙說,我把坡頭村百多戶人家一家一家走完,再去縣城找你。

轉眼就到了二月,掛在天上的太陽漸漸地暖和起來,梯田里的草籽花開得熱烈,臥在蜂巢過冬的蜜蜂也都忙著出來采蜜了。老林突然像是聽到了春耕的腳步正款款地朝著坡頭走來,不免有些著急。搬遷沒有動靜,春耕可不能沒有動靜啊。好在,全村一百九十三戶他已經走了一百九十二戶,就剩下一戶沒走了。這一戶他本該第一個要走的,卻是怎么都見不著人,連著去多少次了,都是鐵將軍把門。早晨見不著人,他就晚上去,門上還是一把鎖。讓老林起火的是,他第一天來坡頭村召開群眾大會,他也沒有參加。最該到會的又是他。現在,見不著也得想辦法見他了。

這個人姓劉,名叫劉新生,坡頭村的村支書。來坡頭之前,鄉領導就對老林說了,劉新生跟共和國同齡,看那名就知道父輩對這個兒子給予了多大的希望,對新社會寄托了多少向往和憧憬。只是,劉新生的脾氣有點古怪,火氣還足,跟他說話得試著來,不然,你就下不了臺。當然,對坡頭村來說,劉新生有苦勞,也有功勞。在集體時,做了十多年生產大隊長,社改鄉,村支書村主任一肩挑著,后來年紀大了,身體還不怎么好,人前人后他就說堅決不做村干部了,誰再投他的票他就罵誰。人們就把村主任的票投給了周大樹,讓他的肩頭少了一副擔子。鄉領導搖著頭說:“真想讓他把兩副擔子都交出來,許多的事情才好辦,可在坡頭村行不通啊,村支部選舉,除了他自己不投自己的票,別的沒一票旁落。”

還好,這天早晨老林終于把劉新生堵在家里了。走進屋,老林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怎么都不會想到,劉新生的家居然是這么個樣子。歪斜的木屋,破爛的家具,滿地上的灰塵,灶臺也是冷火悄煙。叫了一聲劉支書,沒人應答,卻是聽到房里一聲輕輕的呻吟傳出來。連忙走進房去,老林不由大驚:“你怎么是這么個樣子了?”

從屋脊瓦楞的縫間漏下的晨曦里,老林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瞪著一雙深眍下去的眼睛,看著屋頂漏下的光亮,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焦急和憂慮。

“這個樣子怎么了,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多好。”劉新生也不看老林一眼,說出的話像是吃了生米。

老林當然會記著來坡頭時鄉領導交代的話,站在床前,有幾分討好地說:“來看看你。來過好多次了,你總是不在家。”

“我很好,要你看什么。”

“剛才聽到你在呻吟啊,是不是病了。”老林一點都不敢氣惱,臉上討好的笑也沒有褪去。

“有什么病,不過腰有點疼,不然,你別想見著我。”

“我去給你弄點藥來。”

“老毛病,貼了膏藥,躺兩天就好了。”

老林就不再說話,動手打掃衛生,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除了這些,還煮飯炒菜,喂雞喂豬。劉新生眼里的那種冷漠和陌生慢慢褪去,漸漸地變得有了些溫度,嘴里說:“你跟他們有些不一樣。”

老林有點得意,明知故問:“哪里不一樣啊?”

劉新生卻是不上他的圈套,問道:“開始來坡頭的那些日子,怎么老是見你站在村口,一站就老半天,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坡頭的藍天,坡頭的白云,坡頭的日出,坡頭的吊腳木樓,坡頭的層層梯田,還有從坡頭四周連綿開去的山巒溪谷,都是風景。”

劉新生心想你把坡頭說得這樣美,怎么還催命樣要趕我們下山,嘴里說:“住在坡頭,見慣了,不覺得有什么好看。我們只是知道,坡頭的土地肥沃,坡頭的陽光足,坡頭的雨水潤沛足,撒把谷種就有好收成,插棵枝條就能長成大樹。”

老林沒有覺出劉新生的話里有話,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坡頭兩大難,名聲在外,讓領導們牽腸掛肚。要是沒有從山下挑水的艱難,要是解決上山下山用兩腳丈量泥濘小路的困難,國家也就用不著操心費力要你們搬遷了。”

“祖祖輩輩都是這么挑,這么走,習慣了,按你們城里人的說法,鍛煉身體。”劉新生過后憤憤地說,“幫不了,扶不了,也沒人怪罪你們,為什么硬要把我們弄下山去,真是瞎操心!”

老林的臉色很不好看,心想你們的心肝真的沒得血了。小康路上不能讓一個人落下,不感謝也就罷了,還說這樣的話。卻是不敢說出來,擔心兩人扛上了怎么辦,說:“這些日子,一直見不著你,怎么知道我站在村口的。”

劉新生不作聲,滿是皺紋的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狡黠的笑。

這天吃過早飯,劉新生說:“我的腰疼好了,得做活去了,你也該走了。”

“你要我去哪里?”

“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

“我是來坡頭扶貧的,時間一年,這才二月,你就要趕我走?”

“動員我們搬遷的話你就不要說出來。”

“你聽見我說這個話了?”

劉新生的眼睛就瞪大了:“那你來坡頭做什么?”

“我不是說了嗎,扶貧。”

劉新生眼里的狐疑沒有散去,說:“各家各戶都走過了,該給誰送油鹽柴米,該給誰送衣服被子,去送就是了。”

“你劉支書領導有方,坡頭還真沒有缺吃少穿的人家。”

“那你不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嗎,還呆在這里啊。”

老林知道自己的話正好讓老人逮著了,笑著說:“我想跟你一塊去做活,你也不讓?”

“你那個樣子,會做活?”

“看你做活啊。”

“擋路,耽擱我做活。”臉上剛剛才有的松動不見了,說出的話又變得冷冰冰的。

老林卻是不惱,也不走,一張笑臉迎著他。劉新生站了一陣,從火坑里又拿了兩個燒紅薯,放進提著的塑料袋子里,前面走了。

老林這是第幾次看到坡頭的日出,不記得了,他只是記得來坡頭的第二天清早,他就看到了坡頭的日出,郁結在心里的憂愁和惱怒,居然消散殆盡,變得心曠神怡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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