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首好詩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強烈具體的感受，好的詩歌批評也應從強烈具體的感受出發(fā)，是感受力和學養(yǎng)的相輔相成

在詩歌批評領域，古詩和新詩遭遇到的是不同的困境。我們能夠讀到的古詩，本身就是一代代詩學研究和詩歌批評所提煉、沉積的結(jié)果，所以基本上不存在讀不懂的問題，困難在于讀懂之后，如何理解這首古詩和今人自身的關系。但在新詩領域，自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大眾最普遍也是最持久的反映，就是讀不懂。這種讀不懂，一方面是現(xiàn)代詩固有的特征使然，另一方面，也和新詩寫作與批評中的種種誤區(qū)有關，比如過分強調(diào)詩歌和靈感的關系，強調(diào)神秘主義和不可解釋。

“堅信好詩是可解釋的”，是我們討論新詩批評的起點。這種“可解釋”，并非意味著每首詩都如語文閱讀理解試題一般在背后隱藏一個標準答案，更不是意味著一首詩就此可以等同于有關這首詩的各種知識，而是說，這首詩正在向我們發(fā)出邀請，邀請我們動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和分析力進入它、體驗它、探索它、被它充滿，并許諾我們必將有所收獲，這收獲不是知識上的，而是心智和經(jīng)驗上的，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更新。

詩是可解釋的，但解釋的前提、路徑和終點，應當仍舊是廣義的詩。遺憾的是，我們經(jīng)常看到新詩闡釋是在非詩的層面展開，這種“非詩”體現(xiàn)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散文化，把詩句拆成散文重新逐段講述一遍，疊床架屋地告訴我們詩人在說什么，想說什么；另一種是哲學化，從一些核心詞匯和意象出發(fā)，借助不停的轉(zhuǎn)喻和聯(lián)想，與坊間流行的各種西方哲學攀上親戚。這兩種非詩的解釋，一種把詩拖進敘述的泥濘，一種將詩拽上哲學的高空，無論我們從中獲得的最終感受是什么、是好是壞，它都和原來那首詩喪失了關系。

而這種情況之所以習焉不察，和漢語新詩作者、讀者長久以來對翻譯詩的依賴有關。在一首詩的翻譯中，能最大限度保存下來的是這首詩要表達的意思、意義和大部分意象，也即一首詩中隱含的散文梗概和哲學碎片，而所謂語調(diào)、句法、節(jié)奏、音韻等需要精微辨認和用心體驗的內(nèi)在關系，以及依附于這種內(nèi)在關系的情感和思維方式，極容易在翻譯中喪失。這么說，并非要拒絕翻譯詩，而是要認識到，當我們照著一般翻譯詩和閱讀翻譯詩的習慣去解釋一首詩的時候，我們或許正在丟失一首詩在傳達和交流過程中最不應該丟失的體驗。

詩的體驗是聽覺上的、視覺上的，更直接的反應則是身體上的。一首好詩，帶給我們的是一種非常強烈、具體和誠實的感受；一篇好的詩歌闡釋和詩歌評論，也應從這種具體感受出發(fā)，是感受力和學養(yǎng)的相輔相成。要想有效地談論一首詩，這種談論本身就要有能力成為一首新的詩，以詩印證詩，用創(chuàng)造印證創(chuàng)造。文藝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在《如何讀詩》中談到，文學感受力是一種需要時刻熏習、艱苦獲致的語言表達能力。不要再說是文學批評殺死詩歌，令大多數(shù)讀者在詩歌面前失語的，不是文學批評，而恰恰是文學批評缺失導致的相應感受力的缺失。

雖然新詩自誕生之初就一直承受西方現(xiàn)代詩的各種影響，但在語言層面，在聽覺、視覺乃至身體感受層面，這些外來影響都要被母語吸收并且鍛造才能真正起作用，詩歌乃至語言最深的奧秘永遠只能從最好的母語詩人那里獲得。比如詩人林徽因，她的詩如同建筑，首先是因自己心靈的需要而產(chǎn)生，“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我們于是目睹一種先于美學而存在的倫理學，如同有形的建筑內(nèi)部流蕩的無形的光影和氣息，貫穿在林徽因全部的作品中；如詩人穆旦，他終其一生對西方詩藝的研習與轉(zhuǎn)換，將來自異域的百煉鋼鍛造成漢語美妙的繞指柔；再如讀海子的長詩，會感受到一種與長詩這種文體相符的強力句法和豐富思維，以及詩人“去建筑祖國的語言”——一種在切金斷玉中錚錚作響的現(xiàn)代漢語的努力。

今天詩歌批評者的工作就是深入那些以現(xiàn)代漢語作為母語寫作的強力詩人及其杰出詩作，領略詩人在母語表達方面歷久彌新又具體而微的教益，給予讀者有效且可靠的理解新詩的路徑，從而更好地去認知由一代代詩人詩作所構筑的漢語山河，去分享和發(fā)展因新詩而變得更為廣闊的我們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