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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8年第3期|張玲玲:湖泊
來源:《十月》2018年第3期 | 張玲玲  2018年07月09日09:13

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曾獲2016年浙江省文學之星優秀作品獎,浙江百家內刊小說獎等。小說散見于《十月》《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西湖》等。

下午兩點四十五。她看了一眼發燙的手機,意識到在跟母親的電話里說四點能到顯然太樂觀了,就目前路況來看,五點都顯得過于樂觀。雖然已經十月,因為沒開空調,正午的陽光照進車里,仍悶熱得跟盛夏時分一樣。

“把空調打開吧。”她說。

G25高速上排著粵B,皖J,以及一系列蘇打頭的豐田、本田、奔馳、起亞等汽車,車輛和車輛之間已經剩不下什么縫隙,黑壓壓的車尾,令人絕望得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在車上消耗了四個多小時了。兩個月之前,兩個人就開始商量十一長假到底應該去哪里,并且為此制訂了三四個方案,但是一直到放假前一天也沒真正決定下來。他想帶她一起回老家寧波,她卻想從上海直接返回南京——九月三十日她在上海出差,而她從過年到現在,一次也沒回過江蘇——他同意回去,但是堅持讓她先回杭州再一起走。他說擔心她只身一人回去沒法跟父母交代。她沒買到回杭州的動車票,只能在火車站改坐下午六點半的城際大巴。結果忽然下起了雨,大巴延誤了兩個小時才趕到車站,加上高速堵車,等到她到家,已經是夜里十二點鐘的事情了。

定好的鬧鈴沒準時響起來,好在兩人休息得都不太安穩。她凌晨四點和六點都醒了一次,發現雨停了,又睡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快上午九點,比計劃晚了一個小時。她不知道自己早上匆忙收拾的時候有沒有落下東西。

“我覺得還行。開著換氣呢。”他說。

“上一個服務站應該進去的。我們至少半個小時沒怎么動過了。”

“下一個服務站就只剩五公里。”

“但是有三公里的擁堵路段。”

“自從節假日高速免費之后就一直堵車。”

“現在比之前好,第一次開放高速的時候,我堵了十二個小時。”

“是啊,早知道那時候你懷孕,就不讓你一個人回去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下一個服務站是帶湖泊的那個嗎?”她問。

“我記得是有個湖泊,靠近官塘水庫。”

他把收音機里的搖滾樂關小了一些。她開始后悔兩個小時之前喝下的那瓶礦泉水。

“你怎么能每個咬一口就扔了呢?”

她回頭,看見女兒小羽彎腰在食品袋里試圖掏知味觀月餅吃,但是手剛伸進袋子,便被她奶奶擋住了。他母親原先是小學老師,為了照顧孫女提前早退,賣掉了寧波江北的一套三居室,搬到杭州,和他們擠在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屋子里面。她年輕的時候體重只有八十八斤(她總談論自己年輕時候的體重),三十歲之后開始發胖,之后沒再瘦下來,但面頰緊繃,只有兩條還算深的法令紋,看起來也比同齡人年輕五六歲。他跟他母親一樣,有一張過度緊繃而嚴肅的面孔。

“還是應該把兒童座椅裝上。”

“她每次扣上安全帶就開始哭。”

“你就是太縱容她了。”

小羽四歲半,穿著一件白色蕾絲連衣裙,裙子里面塞了一件長袖套頭衫和一條有兔子花紋的連襪褲。她的發色和瞳色都比較淺,有別于他倆深黑色的頭發和眼睛。八個月之前,她坐過幾次安全座椅,但后來座椅便一直扔在他們的雙層床上層,一直到現在都沒再啟用過。小羽會說話之后,只要一坐座椅,就哭個不停。而他開車的時候幾乎不能聽任何小孩的哭聲。

小羽成功撕開了包裝袋,躺在他母親的腿上,蜷著雙腿。小羽個子不高,躺下的時候,腿恰好放滿座椅。她這才發現女兒很早就把鞋子脫掉了,拿著一個酥餅,碎屑不斷掉到座椅上,唱著在英文補習班里的歌曲:“這是椅子,這不是桌子。這是桌子,這不是獅子。”過了一會兒,她把襪子也脫了。

英語補習課一周三次,一個月學費四百六十塊錢。之前執教的是一個叫米的黑人女教師,上了兩堂課之后不再出現,換成了一個大學剛畢業的中國男老師,英文名叫亞當斯。幾個家長覺得上當,集體投訴,但是機構沒有回應。于是大家還是繼續上了下去。

小羽唱起歌的時候,他便把音樂停掉了,車廂里的音樂從低沉的德國戰車搖滾變成了重復、尖細、單調、模糊的童聲。

“我覺得她的發音接近于一年級的水平。”

“說明補習班有效果。”

“有些孩子現在的詞匯量比我們還大。”

“那些家長太夸張了。”

“他們上舞蹈班,跆拳道,模特班,我們上橡皮泥塑班。”

“我們不是說好的嘛,讓她自己選。”

“她現在能有什么判斷力?”

她剛想反駁,但意識到尿意比回應的愿望要強烈得多。

“我們還得多久才能到服務站?”

“不好說。前面都堵死了,可能有車禍。”

“你覺得二十分鐘能到嗎?”

“快的話也就幾分鐘。但是現在我們沒法動。你要實在憋不住,過會兒我開到緊急車道,你去下面的樹林解決一下。”

有些人會這么干。她看了一眼高速下面的次生林,高速路面上扔著白色的衛生紙和垃圾,甚至還有嬰兒紙尿褲之類。她可以那么干,但在正午,自尊還沒允許她那么做。

“再忍會兒吧。可能過會兒就好了。”

他轉過頭安撫她。雖然戴著墨鏡,可是她還是從他嘴唇和下巴線條的變化上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溫柔。她不禁心存感激,畢竟他原本可以不用陪她一起回去的。

兩人從第一次談及離婚至今,已經過去三年,手續一直沒辦完。她總是有事情,他也是。她和朋友說自己確實是周一到周五沒有時間,工作太忙。周末的時候,民政局又沒開門,這個理由沒人相信。她在想,也許兩人只是試圖再做一點努力。她只能解釋說,到了一定年紀,有些關系沒法那么干脆地切斷,并且承認,她也沒見過比他們更加古怪的婚姻關系。

那個晚上,她試圖用一種平緩、理解的語調解釋自己為什么想要離婚,但是不知不覺開始變成一種指責。他也聽了出來。那是他們結婚第二年的事情。兩人的蜜月時光只支撐了兩年——她在網上和一個偶然邂逅的年輕人聊天。她問他做什么樣的事情能夠讓一個情緒低落的男人開心,年輕人說穿著他喜歡的球隊的球服以及記得及時閉嘴,她為此大笑不止。

他比她小兩歲,讀完碩士之后進入了一家證券公司,起先做銷售,一年半之后轉分析師,負責撰寫各類行業研報。一個月之后,她以出差的名義去廣州找他。兩人夜晚的時候在體育東路上的一家咖啡店見面,他個子不高,骨架很大,看起來比實際身高還要矮一些,頭發根根豎起,像脾氣不太好,但說話的聲音卻很輕,語速很快,好像語速跟不上腦子運轉的速度。兩人隔著黑色貼皮的咖啡桌說話,每三分鐘他都會說一句笑話,她對于唐僧師徒三人和雞精的那個笑話印象深刻,此外都忘記了。他每次透過鏡片注視她的時候,她都覺得不自在,只能盡量不去看他。酒店開在家樂福對面,是一個叫維也納的老牌四星級酒店,酒店大堂鋪著嵌銅線的大理石地板,粉色墻壁裝滿了石膏圣母和天使像,但她在五樓的房間,只有一個側開的小窗戶和一張單人床,棕紅色衣櫥的金屬門把手掉了一只。

第二天是周六,他們吃了銀記的牛三星湯以及白天鵝賓館的清遠白切雞,并在天河體育中心一帶逛了一圈。黃昏時分,兩人一起經過時代廣場,音樂噴泉恰好噴出無數根水柱,在光線下細碎水珠交織出彩虹般的斑斕光影。她站在噴泉邊上看了幾分鐘,等到音樂結束才離開,他則露出興味索然的表情。廣州始終給她一種陳舊的戲劇感,也可能只是她香港電視劇看多了。

五月,他在床頭柜抽屜里面發現了那張她去廣州的機票。晚上九點多,她剛剛躺下,沒有睡熟,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一些事情,所以當他拿著機票進臥室,問她究竟怎么回事的時候,她并沒有太吃驚。他語氣起先也很平靜,但最后兩人都失控了,但好在事情沒再繼續惡化下去。

談話的場面至少比她母親和她父親的結尾好一些,她記得母親去了附一醫院包裹手腕上被咬出來的傷口,打了一針狂犬疫苗,大半年之后,才同意重新和父親說話,為的是她的學費分擔問題。

他拿起保溫杯喝水,水杯里是早上新泡的紅茶,完全沒有冷卻下來,依舊很燙。她看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從側面看過去,他的五官都很男性化。她看著他便知道,即便讓她再選一次,她也會愛上他。她不可能會遇到更討自己喜歡、也更好的人了。但是一想到還要跟他相處上六天,她還是覺得難受。

車子開始移動,他把杯子放下,讓她蓋上杯蓋。雖然車輛移動速度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但畢竟在往前移動。她背后都是汗,身體、衣服和座椅粘連在了一起。安全帶一直在摩擦著她的脖子,她想卸掉,但只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太難受的話,把椅背往后調一下。”

“不用。”

她只是想把空調打開,但是她知道說出來也沒什么結果,跟她提過的多數意見一樣。她決定不說話,閉上眼睛,但是她很快發現陽光太刺眼,只要她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大片透光的暗紅色。她想過把遮光板放下來遮擋陽光,但是之前一百六十公里的路程,他們已經為了遮光板的事情吵了三次,他堅持說遮光板會影響他開車的視野。

“我坐別人的車的時候,他們可沒說這樣有問題。”

“那是他們。”

她找了一會兒沒找到還能喝的礦泉水。車門邊上的那瓶是三個月之前郊游留下的,一直沒扔掉。干渴和尿意并存,她決定等上完廁所再說。車內忽然安靜下來,她一直被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環繞,腦子里像有成千上萬只蜜蜂在跳康康舞,一旦安靜,她本能意識到出了什么事情。一回頭,她發現小羽趁著他母親打瞌睡的時間,從紙巾盒里面偷偷往外拉扯紙巾,撕成一條一條。地墊上全是白色的碎紙屑,他們上車前剛剛把紙巾盒裝滿,眼下已經快空了。

“我在開車,你就不能看好她?”

他對著后視鏡說話,看起來是在跟母親發脾氣,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針對自己。

“我怎么顧得過來?”他母親好像沒睡著,說道:“難道就該我管?你開你的車。”

他們那天吵起來的時候,次臥的門一直關著,她不知道他母親聽見沒有。他母親對此只字不提。過了幾天,他加班還沒回來,女兒已經睡著,她主動找他母親,兩人坐在餐桌邊,她倒了兩杯茶,躊躇了幾分鐘之后,誠懇表示兩人的婚姻已經走到了尾聲,她不愛他了,又強調了一遍,自己不愛他。他母親耐心聽完了她的抱怨,忽然說,其實我覺得你很早之前就不愛他了。她吃了一驚。

“第一次見面他帶你回家,他怕我不喜歡你,一直問我覺得怎樣。我跟他說,只要他覺得行就行。”

“所以你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雖然他不會說。但你應該知道的。我大可以不用過來幫你們帶小孩,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過來的原因。”

有些問題在他母親說出來的時刻就變得不像是一個問題了,她臉發燙,沒法回答是或者不是。他母親站起來,幫她把黑陶茶杯里變涼的水加滿:“我們總有幾次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他上小學的時候我就想過,但是你知道的,我們很晚才分開。一旦有了小孩,你就應該更多考慮他們,而不是自己。”

她不知道車內溫度在不斷上升是不是自己的一種錯覺。他母親穿著一件絨面的棕紅色長袖連衣裙,臉上看起來一滴汗也沒有。小羽把褲子脫掉了。過了一會兒,她把長袖內衣也脫掉了。而她出門前因為看了未來幾天的天氣預報,挑了一件絨面的深藍色衛衣。

“開點空調吧。”

“我沒有覺得很熱。”

之后,兩人又堅持同居了一年,關系時好時壞。去年開春,她下定決心辭了職,換到一家做社保金融的公司,以避免工作中兩人不必要的碰面。上班的地方距離他們的房子更遠了。單位提供廉價公寓,她從家里拿走了一些衣服和洗浴用品,慢慢添置起書櫥、畫框、咖啡機、宜家的碗和水杯。她原以為自己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獨居生活,其實只用了一個月,在她意識到再沒有人會指責她吹完頭發沒及時把吹風機收進抽屜之后。

他以送拖把和毛巾的名義去她的新公寓看過她幾次,并且幫她收拾了一遍四處散落的衣物,又拖了一次地。好像戀愛時的柔情蜜意又回來了,兩人在公寓接吻、睡覺,像一開始在各個酒店做的事情一樣——但是等到周末,她發現只要一回到那個屋子里面,他們的戀愛就沒法進行下去。

“我們移動了有一公里路嗎?”

“兩公里不到一些。”

“我自己走過去是不是會更快點?”

“有可能,但不安全。”

她看見有兩個人在高速路上走。其中一個頭上搭著一塊灰白色的濕毛巾,不知道是環衛工還是回家的人。車輛還在移動,并沒完全靜止,下車確實不安全,可是也沒交警管他們。他把天窗打開,陽光太灼熱,尾氣的味道很重,他重新關上了天窗。

“開下空調吧。”她央求說。

“我太餓了,你拿塊餅給我。”

她解開安全帶。警報器沒叫起來,她撐起身子,去拖拽地墊上的食品袋,但不管怎么努力,她發現自己距離袋子始終還差一個手掌。

“媽,你拿個餅給我。”

他母親一直閉著眼睛,分辨不清到底是睡著,或者只是假寐著在聽電視劇情而已。她又叫了幾聲,他母親終于聽到,把拆開包裝的餅遞給她。

她把餅用紙巾托住給他,一些餅的酥皮掉在他胡茬上,她伸出手替他抹掉。他跟他父親一樣,一天不刮,胡須就會長滿下巴。早上沒來得及刮,他只能帶著隔夜的胡須上路。他父親十多年前已經去世,她只在他錢包深處看過一張藍底兩寸證件照。他父親比他母親年長七歲,以前是他母親的老師,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父親和自己的另一個學生在一起了。這段婚外情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也給他母親帶來了極深的傷害。到了他讀高中的時候,兩人正式分開。他們很少談及他,以及后來的那個女人,他說過一兩次那個女人一直陪到他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刻。但離婚之后,他母親也沒有再婚的打算。她則不無天真地想過,如果他母親再婚,也許他們的婚姻結局會不大一樣。

她父母應該不知道他們的關系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父親強調如果要回來,必須是一家人,她母親也許了解到某些變化,幾次在電話里欲言又止,然后說,“不管做什么,都要盡可能多考慮一下小羽”,好像當時慘烈的場景她母親都失憶了一樣。

她父母是一九九八年分開的。分開前,她母親總是會莫名消失一些時間,但離婚之后又變得無處不在。她覺得她自己已能夠接受母親的長期缺席。她母親換了幾次預備結婚的對象,最后嫁給了一個年長到能夠容忍她脾氣的人。但她父親相了一次親就很快結婚,對方是一家家紡廠銷售員。他們倆沒再吵過架。這使得她經常會產生一種想法,離婚是終結無休止爭吵和分歧的方式。但是沒離婚之前,每個人都會勸告她多做努力,仿佛努力是一種足以彌合一切的萬能膠布。

她差點也是這么想的。兩人在首次談論離婚之后的晚上,他跟自己一個朋友打了兩個小時電話。起先他拒絕和她說任何一句話,過了一個月,他不再提廣州,搬回主臥睡覺,偶爾主動邀請她去影院看電影。結婚紀念日當天,兩人去最開始約會的浙大玉泉校區走了一圈。跟四年前的夜晚一樣。操場上年輕人三三兩兩在跑步,有的看起來時速至少有九公里,有的則比散步快不了多少。他們不想走路,坐在黑暗的觀眾席上聊天,白色路燈只能照亮小范圍的光明,兩人的臉被燈光照成青灰色,頭發也發了白,好像已經過完了一生一樣。

“那家粥店還在嗎?”

“我上次經過的時候看見還開著。”

“好多店都關門了,它怎么還在?”

“因為便宜吧。”

兩人最開始是報社同事,因為某些規定沒法公開關系,只能假裝加班到夜里十一點,再一起下班。他們不拉手的習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避免被多嘴的同事看見。他們得一起沉默著在大院門口的體育場路上走上五分鐘,拐進一條漆黑的公園小路,才會膽戰心驚地拉手擁抱,之后再沉默著走進被法國梧桐擋住的路燈底下。他送她去租在皇親苑的老房子,再站在樓下跟她告別。因為薪水有限,所以通常兩人只在粥店要兩份白粥和一份鮮肉鍋貼作為約會晚餐。但是她每次想起,都覺得不會有比那段時間更愉快的時光了。到了第二年,她提出結婚,他說,應該先買房子,但兩人積蓄還不夠。她去跟父母借了一筆錢。他猶豫之后,接受了這筆“借款”,承諾以后會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二十四歲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太老,老到需要結婚,如今到了三十歲,卻還殘留著年輕的余溫,想要一個人生活。

他們度過了一段親密的時光,但懷孕之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兩人都缺乏經驗,開始被整夜啼哭的嬰兒折磨得筋疲力盡,彼此抱怨不停,他的版面時有時無,每個月到手的薪水有限。兩人的積蓄見了底兒,她沒法再開口跟父母要錢。還房貸成了問題。她開始接一些外活,每天到家都很晚。他每晚都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覺,不再回主臥。他母親過來幫忙后,抱怨停止了,但是兩人也不再聊天。她對于一切都深感失望。她想自己只是剛剛準備好兩人的生活,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三個人,甚至四個人。與惡化的婚姻關系相比,他們的經濟卻在漸漸好轉。他跳槽到一家新成立的互聯網金融公司,收入比之前高了兩倍,房貸不再困擾他們,汽車也從原先的二手大眾換成了一款油電混動雷克薩斯,理由是環保。他那會兒幾乎每天都在汽車論壇上看車輛訊息,從晚上七點半看到九點半。有段時間她變得疑神疑鬼起來,注意到他和一個女生的聊天在他手機里出現的頻率高一些,于是仔細推敲了他們的弦外之音,因為妒忌而發抖。有一天,這些對話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空白的對話框。第二天吃飯時,她假裝問起來那個女生,但是他并沒回應。對話不再出現。這件事情就此戛然而止,如果不去提,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快到中秋了,還這么熱。”

“有時候十一月還穿短袖。”

“開個空調吧。”

“不至于吧。”

她打算不再提空調的事情了。臉被陽光曬得通紅,她打開遮光板上的鏡子看見自己臉頰上褐色的曬斑,出門前匆忙涂上的粉底沒能擋住她日漸衰老的痕跡。

她把新公寓布置得像剛剛結婚時期他們的屋子,一切都像跟剛開始一樣,灰色的窗簾和床單,幾乎沒有多余的東西。夜間聽固定幾首曲子,一直到睡著為止。咖啡機從來沒使用過,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提不起精神弄奶泡。冰箱里面的水果和零食放到保質期結束,也不會吃完。以前不管買多少,他總是因為唯恐浪費遲早消滅掉它們。

她不知道這樣刻意切分有沒有意義,不管在哪種狀態里面,她都沒有感到真正的快樂。她獨居的時候夢見過他們幾次。即便是在夢里,他們三個人也是她不能忽視的,痛苦的存在。他們是一體的,而她不是。在夢境里,他和他母親坐在一張餐桌對面,坐在一起吃新鮮的水煮花生,半開玩笑地談論著女兒,剝下來的灰色花生殼堆在一起,像一個小小的墳堆。而她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怪異語言在胡亂地指責他,在每個人面前,她都在不知不覺地指責他。她在夢境里面被無盡的憂愁和無聊籠罩,卻并不知道憂愁和無聊的來源。

車輛終于動了起來。車窗上的綠樹和車輛緩緩后退,像倒放的影片,有那么一瞬間,她生出時光可以挽回的錯覺,但是她很清楚,不存在了,他們一起共度的時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再回來,每個環節都像是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她沒法說清兩人之間那些裂痕的原因,追溯源頭,像個旁觀者那樣,去看清楚他們關系行之無效的原因。他們通常會把問題的誕生歸咎成機票事件,但是她清楚,也許他也清楚,問題在很久之前就產生了,在他們以為最堅不可摧的時候,問題早就產生。心碎也不是在此時,要在更早之前。

把婚姻搞砸究竟是兩個人遺傳來的天賦,還是說他們僅僅只是差了一些運氣罷了?他們從來都沒有去討論這個問題,他們不去談論對錯,避免爭論,假裝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們以為可以像那些能夠幸運的夫妻一樣,一次次摔進不同的陷阱,再爬起來,卻忘記了,過程遠比他們的想象復雜得多。

他們在服務站的進站口排隊等了十來分鐘。有那么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永遠等待下去,等待會是一件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情,理智在劇烈的陽光下,一寸寸地融化以及喪失。她有幾次覺得自己會拉開車門,沖進樹林,但最后車還是開了進去。服務站比想象的還要擁擠。他繞了幾圈后才找到了車位。

“你要不要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沒關系,我抽根煙就好。你去上廁所。”

“我們待會兒還會經過那座大橋,通常那邊是最堵的。”

不管什么時候,那座大橋都是最堵的。她選錯了時間。明天會好一些。

他呼出一口氣,摘下墨鏡,下了車。小羽爬到座位前面,開始按汽車喇叭。她沒阻攔,但是小羽按了一下又一下。汽車喇叭聲太響,她面紅耳赤地覺得所有車輛都在往這邊看。

“別按了。別按了。我叫你別按了,聽到沒有?”

小羽還在繼續。她把小羽從座椅上拖起來。小羽又爬回座椅。她決定舉手投降,拉開車門,看見他站在車邊抽煙,意識到自己必須說些什么。

“其實你可以不用陪的,”她說,“我和我爸媽說清楚就好了,省得你太麻煩。”

“不放心。沒事,下次你陪我回去一次就好了。”

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溫和。他們后來經常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愿意花費力氣在爭執上。而她則不無愧疚地想,自己不會再跟著一起回去。他的計劃也許永遠不會實現,也不會得到她的回應。她真是自私得要命。這個假期結束之后,無論如何,他們都得選出一個時間,把手續辦掉。

她上完洗手間出來,在小超市逛了一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買了一瓶礦泉水。走出去的時候,她發現記憶里的湖泊就在出口左手邊五十米的位置。她忍不住走了過去。小羽和他也在那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買了一支廉價肥皂機,站在岸邊,不斷揮著塑料棒。起先小羽只能甩出肥皂水,他抓住她的手,示范了一次,一個又一個的橢圓形肥皂泡相繼出現,在陽光下,閃爍著旋轉,璀璨奪目,過了一會兒,一一破裂,變成無數彩色懸浮小水珠,掉落在湖邊的草地上。有那么一段時間她想起他們結婚時刻不斷爆炸的藍色氫氣球。他們結婚是在千島湖的一個半島上,半島斜著延伸至一個幽藍色的湖泊。他們原本計劃儀式結束后放孔明燈,結果酒店說,不能使用明火,因為周圍都是山林,所以他們臨時改成了放飛藍色氣球。打開香檳之后,切翻糖蛋糕的時候,干佩斯花朵以及翻糖小人全倒在了深藍色的蛋糕面上,柔軟的蛋糕坯和翻糖糾纏在一起,很難切斷,他開始用手去撕蛋糕翻糖,亂七八糟的。他解釋說,自己第一次結婚沒有經驗,下一次想必會好一些。賓客全部笑了起來。下午六點半儀式結束,大家把原先系在欄桿上的藍色氣球的繩子解開,氫氣球一個接一個地飛上天空,因為買來的氣球很薄,在空中的時候其中一些便已經爆炸。天色暗下來,沒人注意剩下的氣球究竟飄到哪里。

過了一會兒,他母親從洗手間出來。她記得他們結婚的第二年,第三年,來過這里,看過湖水,拍下照片。秋季的風吹過湖面,湖面微微皺起,空氣里是咸腥潮濕的味道。只有這些時光是屬于他們的。但是眼下也許是最后一次了。

她記得有一次在夢境里,他們兩個人,在翻過一道又一道山路之后遇見過一片神秘的湖泊,碧綠、蒼翠的山倒映在湖泊里面,湖水上面籠罩著一層霧氣,大量的柏樹生長在水中。這個湖泊的出現非常突兀,甚至連湖中的樹木也是。在她為數不多的自以為永恒的時刻中,這一定是最美的之一——但他們站在湖邊,看著湖水,沉默良久,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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