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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06期|羌人六:無根者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6期 | 羌人六  2018年06月22日15:20

四川平武人,青年作家;曾獲《人民文學》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四川少數民族文學獎;主要作品有詩集《太陽神鳥》《響鼓不用重錘》,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長篇小說《人的臉樹的皮》

很多時候,

我就是我的土壤,

我就是我的道路。

——題記

河流般無聲滑動的歲月在大地的皮膚上飛翔,它刷新一切,也席卷一切,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欲望,我的焦慮,我的生,我的死,我在人間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它的賜予,形同溫柔的雨水降落在斷裂帶的皮膚上,滋潤萬物生靈。自然,我所擁有的,也都是歲月的囊中之物,時間猶如一道饑餓的柵欄,在生命周圍盤旋。無論是在斷裂帶,還是在出生地之外別的什么地方,日子總是在不斷生長不斷更新,而我,一九八七年陰歷五月降生在斷裂帶一個普通家庭的農村孩子,更像母親春節用鹽腌煙熏而成的臘肉,因為,每一天我都在變舊,每一天我都會死掉一部分。有時,我分明感覺自己就是某種過去,或者是從那死掉的那些部分膨脹出來的事物,就像童年時代見了總會愛得一貧如洗的爆米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個個日子穿過我的額頭,我的臉頰,我的心跳和呼吸,宛如斷裂帶上那些駛過寂靜和草尖的風,悄然滑過我日漸松弛臃腫的身體和泥濘不堪的青春,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將我一下子轉移到三十歲的門檻后面。我堅信,對日子來說,這種轉移就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父親在牌桌上把家里的錢輸進別人腰包一樣輕松自如。轉移,不是遷徙。“轉移”這個詞遠比“遷徙”精確,遷徙意味著逃離,而轉移,更多是指情非得已的事情。要不是出生日期無堅不摧般地躺在身份證上,我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跨入三十歲的門檻,不再青春年少,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三十歲以前,我眼中的日子沒有絲毫速度,空洞的年齡也從來不會對我造成壓力,在我的念頭涂上危機感,庸人自擾;三十歲以后,每個日子的腳板都像是穿了旱冰鞋,或者踩在青苔上,溜得飛快。即便如此,我也只能默默接受和順應這樣的安排,不過,我還是下定決心,以后走路必須心無旁騖,目光盡量不要落在那些年輕人身上,以免被那些似曾相識,并且迸發著耀眼青春火花的個體,灼傷眼球。有豌豆那么大一點的欣慰就是,我身邊年輕的朋友屈指可數,幾乎都是些中老年人。

曾經,我時常為自己是那荒蕪中的一點綠而沾沾自喜,然而,幸存者的姿態也不過是自欺欺人,三十歲就像在屁股上猛然抽響的皮鞭,把我趕入他們的行列,就像草原上的牧人在暮色中把羊兒趕入羊圈。

時間過得一天比一天快。我當然清楚歲月的流逝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為此感到痛苦,這青苔般柔軟纖細的時光,這風一樣虛空的嘴唇,竟然不知不覺,就吹翻了一個又一個季節,吹出了母親臉上的皺紋和頭發里的黎明,也把我吹到了人生的半山腰上。生活似乎仍是從前的樣子,沒有變好,也沒有變糟。

掐指一算,我整整一年時間沒有在單位上過班了。眼下,我過著長篇小說《活著》的作者、著名小說家余華還是一名牙醫時就夢寐以求的生活。我的表面身份是一所鄉鎮小學的體育教師,但實際上,我是縣文化館暫時還“名不正言不順”的文學創作輔導員。去年,縣上領導為了給由于某些緣故暫時不能調回文化館的我提供一個安逸舒適的創作環境,索性決定讓我工資照領,不用上班,由我自己安排時間。時間我自己倒是會安排,但三十歲肯定不是我的安排,而是父母幾十年前就已經替我安排好了的。

三十歲了,往事歷歷在目,它們像鳥一樣長著翅膀,無論我在哪里,它們都能飛向我。

刀不磨,要生銹;人不讀書,腦袋要生銹。記憶并非毫無意義,某種程度而言,它們同樣是一種閱讀。并且,這種閱讀的優勢并非那些磚頭似的名著能夠取代,因為是免費的,無需自己掏錢去買。記憶如同晨間枝葉上晶瑩的露水,滴落在年齡的皮膚上。我人生最初的那段時光依然沒有被時間沖淡,一幕幕過往就像蒼穹上的一塊塊白云烏云,時常在我的腦袋里面蕩來蕩去。雖然,許多事情早已被遺忘和瑣碎的生活塞進抽屜。但以外婆為背景的某些片段,總會時不時地躍出記憶的水面,給我安慰和感動。

我是在外婆家由外婆手把手帶大的,外婆是我童年的柵欄。我最早的記憶,是關于外婆的。我記得,那時候外婆的臉上風平浪靜,還沒有皺紋,沒有漣漪,她總是一陣風似的在我的眼珠子里忙得團團轉,洗衣、做飯,給我洗尿片,她門里門外地忙碌著,我卻很是安閑,于是,哭就成了我唯一的正經事,也成了我的一把萬能鑰匙,我或許已經意識到,我的眼淚能夠流出我想要的東西。比如,很多時候,我害怕睡覺,因為我一旦睡去,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就會把我蓋在厚厚的被子下面,然后迫不及待地轉身離去忙她的事情,只要意識到身邊沒人了,變得空蕩蕩的了,我就會哇哇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蕩氣回腸地哭,我的哭總能把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召回我身邊。

我很久都沒有哭過了,畢竟,現在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哭似乎早已失去了它從前的魔力,變得遙不可及,就好像那個媽媽一樣的女人在時光中永遠地失去了她的童年、青春和美麗,變成了老人。而我,曾在外婆懷中受過庇護和寵愛的淘氣小孩,經過歲月的發酵,經過風風雨雨的洗禮,如今,也是快當父親的人了。

明年初我就會見到我的孩子,這讓我激動萬分,也使我惴惴不安,好像來到這個世界三十年了,我還是個孩子,從未想象過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感覺他或者她,仿佛一道在我三十歲的皮膚上,在我妻子的肚皮上,高高隆起的分水嶺,為我今后的人生帶來各種喜悅、歡樂和幸福的同時,也必然會帶來諸多變化乃至考驗。

日子漸漸圓滿,誰不愿意自己能夠變得更好?這樣的年齡,我像一棵期待開花的樹,也由衷期待著某些成熟品質能在自己身上開出絢麗的花朵,甚至結出香氣撲鼻的果實。

回想起來,二十多歲的時候,年齡就已經是我思想上的一個巨大包袱,并且,我也已經是我父親眼中的一枚老光棍了。

“老光棍一枚”,當著親戚熟人的面,父親經常這樣無緣無故說我,好像我真的討不到媳婦,給他丟臉了似的。并且,多半是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父親的嘴突然就蹦出這樣三個意味深長的字。平時,在家里面,父親從來不給我戴這樣的“高帽子”,他也很少跟我說話,很多時候,他的臉色就是他的嘴唇和語言,能讓我迅速心領神會,明白自己接下來應該去做的事。

父親嘲弄我的理由很簡單,他和母親成家得早,二十二三歲就有了我和弟弟。我的落后讓父親憤憤不平。父親的嘲弄,則讓我耿耿于懷,但我也確實不能變得和他一樣優秀,畢竟,我還要等到二十四歲才大學畢業。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父親不知道,他離開的這些年里,我的耿耿于懷早已灰飛煙滅,最大的遺憾是我和弟弟成家的時候,他都沒能在場。

和父親異曲同工,不到五十歲就失去丈夫的母親,以前也經常語氣夸張地調侃我,說我“都變成老小伙子了”。其實這些年我的很多事都沒要她老人家操心,但她總是一副赤裸裸嫌棄的樣子,好像我不該長這么大,好像我愿意變成老小伙子似的。如今,母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說我,因為我已經如其所愿,真的變成老小伙子了。

人生就是一本書,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我已經讀到第三十頁了,不知還剩多少頁?熬夜寫作讀書的時候,在整日裝修噪音不斷的小區附近空蕩蕩的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時候,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時候,甚至吃飯喝水的時候,我經常想起我的年齡,想起自己已經三十歲這個鐵板釘釘的事實。當然,這并不是矯情或者顧影自憐,而是因為,唯獨如此我才能夠避免渾渾噩噩,時刻提醒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或者怎樣的姿勢,在生活的皮膚下保持清醒、自我、純粹和激情,擔負起屬于自己的人生角色。

三十歲,熱血與天真,猶在我靈魂、血肉和呼吸的水面上翩躚,勾勒和構筑著我在這所謂“盛年”的框架之下應有的輪廓。其實,我不敢忘記我的年齡。感覺起來,年齡就好像我的另一個出生地,杏仁般苦澀、憂郁,如同偉大的猶太詩人策蘭為世人留下的重要詩篇,如同苦難重重但也生機勃勃的斷裂帶,總使我百感交集,心緒萬千。

不得不承認,時間長得不是大長腿,而是滾滾的車輪。

我年輕過,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那么年輕了,并且這種殘酷,還會繼續生長。因此,生日那天,我沒有呼朋引伴出門喝酒,而是關掉手機,在家里清清靜靜地過了一天。已有身孕的妻子倒是歡天喜地,畢竟,我“終于”節約了一筆不小的開支。

怪我自己,平時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慣了,妻子經常抱怨:“每次無論給你好多錢,你都要用完!”

對此,我常常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際上,并不是我會花錢,而是因為,我壓根就對錢沒什么概念。再說了,錢本來就是拿來用的。

即便如此,我也仍舊不敢在管家婆面前為自己伸冤:

“錢又不是你,還能給我生孩子!”

三十而立,最激動的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下巴上的草。生日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涼風習習的秋天,但我下巴上的草似乎把每個日子都當成了春天,馬不停蹄地生長、生長,還是生長。

我不知道這些黑色的草為什么長得那么快,它們的速度完全追得上火車了。每隔一天,最多不超過兩天,我必須割一次草。否則,我就會認不出自己。照鏡子的時候,好像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我自己,而是臺灣作家三毛在其著作《撒哈拉的故事》中提到的那些邋遢無比的撒哈拉威人;真的我則去向不明。我百分之百相信,要是我一個月不把下巴上的草割去,我就會變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張臉幾乎都被草淹沒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我膜拜這個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讓我愛不釋手。

草不停地生長,也不停地被人收割。日子不停地生長,也在不停地被人收割。在年齡的皮膚下面,在它淡漠的注視中,我經常能夠聽到身后遠遠傳來沉重的關門聲,如此遙遠和空洞,就好像血紅色的夕陽涂抹在山頂上的嘆息;也如此似曾相識,仿佛斷裂帶那些久違了的清晨,乳白色的炊煙倒掛在村子上面,潔白的露珠兒坐在仙人掌的葉子中央,世界恍如新生。

三十歲了,比起年齡和身體的某些變化,我更在意自己作為人或者作為一名作家的意義和價值。然而,很多時候,我一頭霧水,深感無所適從。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只有承認這一點,你才能夠領會我在讀到那些文縐縐的不入流的詩人作家們動不動寫故鄉美輪美奐要不就是死了、沒了之類的劣作之時心情是何等的難受,又是何等著急!頭痛的是,我還發現自己既不能像他們那樣矯情、膚淺,也不能像一些從頭到腳都長著燦爛良知的作家義無反顧成為故鄉的“叛徒”。

對于飽經憂患但依然生機勃勃的斷裂帶,更為復雜的情愫與體驗像空氣那樣包裹著我:一方面,斷裂帶是我精神上最最依戀的家園,我的童年和少年歲月都在那里度過,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的很多親人、朋友仍在斷裂帶生活,每次想起他們,我就會想起一棵樹,以及一棵樹上的枝枝葉葉;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跟斷裂帶保持適當的距離,有時候甚至故作疏遠,冷眼旁觀,并非我麻木,也不是我的心已經隨著我的年齡長到石頭里面去了,而是因為,在生活的背面,在一些經歷的屁股后面,我看見或者遇見的,并不是真情涌現,而是遍布著的荊棘,粗糲的石頭,和目光冷冷的刀子。它們,埋伏在歲月里的幽靈,總是通過一個中心——生活,暗暗指向我的自作多情,讓我無地自容,讓我感覺自己,不過是一個擁有故鄉又遠離了故鄉,沒有歸宿也找不到歸屬感的無根者。

無根者!無論是在斷裂帶,還是在我眼下生活的這座城市,這個詞同我如影隨形,仿佛它就是我的呼吸和心跳,是我繞不過的命運,或者精神魔咒。至少,我從自己的生活和經歷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這一點,就像午后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樹葉間隙落在空地上。

如今,我雖然極少寫詩,精力更多涂抹在散文和小說領域,但也的確讀了不少大詩人晚年的詩集或者隨筆,我有個近乎偏執的想法,一個人的晚年是一個人身體的最后一片高地,靈魂自然也當如此,尤其是智者的靈魂,尤其是偉大的靈魂。此外,晚年也不是一個人走向黑暗走向死亡的時刻,而是一個人走向成熟走向奇跡的時刻,透過歌德、米沃什、荷爾德林、艾略特、奧登、聶魯達、阿米亥等人的作品,我相信,自己的想法已經得到證明。

因此,與埃茲拉?龐德晚年詩集《比薩詩章》的邂逅是偶然,也是必然,詩章第一百十七章,也是最后一章,一天深夜,當我讀到“與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我被這為智慧的光環環繞,像是道破了天機的詩句,點燃了似的,激動不已。我一下子從單人沙發上站了起來,雙手卻緊緊捧著詩集,目光也緊緊咬住這句話,生怕它逃走。寫得真好:“與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千言萬語,似乎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五味雜陳,似乎都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通過這句話,我看見了自己,那個在歲月的荒原上苦苦跋涉的無根者的形象,如此清晰。

三十歲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的臉上都掛著烏云,就像我這幾年陸續出版的詩集《太陽神鳥》,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我知道,母親臉上的烏云也是我的作品,不是我寫出來的,而是我的不爭氣、我的渾渾噩噩,我的一事無成寫出來的。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村上與我同齡的,幾乎都已成家立業,有的娃兒的娃兒都已經背著書包念小學了,唯余我一無所有,下雨天院子里的晾衣繩一般孤單。

那時候,每次回到斷裂帶,我的心都是虛的,親朋好友幾乎都會問我一些類似的問題,比如,“找到工作了沒有?”“耍朋友了沒有?”當我如實坦白回答“沒有”,通常會收獲一些同情,提問者總是大度地看著我,然后說,“哦!”

哦。然后什么也不說了,仿佛我的回答已經使得他們心滿意足,而我除了尷尬,除了感謝他們沒有表現出所謂的“著急”,時常也會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這種錯覺帶著我回到遙遠的童年時代,好像我干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最終卻得到了他們的寬容和諒解。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終于明白,生活里的一切真相幾乎都如實寫在母親臉上,我的回答、我的處境,實際上很快就變成談資,在斷裂帶的空氣之中笑話一般廣為流傳,然后折射到母親臉上,變成烏云。

母親臉上的這些烏云在我面前下過多少回雨我已經記不清了,在我還沒有工作的時候,在我還沒有戀愛甚至成家跡象的時候,這些雨水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落下來,落在母親的眼睛下面,落在我和母親的生活之中,仿佛一種洗禮,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因為除了我和母親,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更不會心疼。

漫長的歲月像是斷裂帶家門前面目全非的河流,把有過的記憶一點一點帶走,也吹散了這些年來一直掛在母親心坎上的那一朵朵烏云。轉眼,我有了一份看似不錯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回想這一切,實屬不易,每一步都很艱辛。歲月為一切賦形,歲月鍛造了我的生活,有時候,我忍不住通過記憶打撈那些早已褪色的艱難歲月,也忍不住為自己感到小小的慶幸,為自己用堅韌為它們抹上了值得回味的光環而暗暗得意。

然而,更多時候,我對自己眼下的生活或者狀態既茫然又惶恐,好像生命周圍滿是濃濃的霧靄,不見天日,也沒有方向,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唯獨可以肯定的是,我似乎一直在與我身后那片遼闊而又苦難的土壤——斷裂帶,漸行漸遠,形如布滿神奇和歡樂的童年,形如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青春。

人和人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我了解自己,了解生活,卻不了解人心。歲月漸深,年齡漸長,我內心的惶惑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多。

其實我并非冷漠之人,或許是方法不對,或許是自作多情,或許還有別的什么緣故,總而言之,我不得不轉過身去,背對斷裂帶,背對自己深深熱愛的土地,選擇沉默,選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生活平淡無奇,但它的確埋伏著一種力量,在客觀上,也在主觀上,拉長著我與斷裂帶許多人事的距離。那種,從熟悉到陌生的距離。

年初,在斷裂帶籌備婚禮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日子,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累的日子,累不是身體的,而是心理的,應接不暇的瑣事后面那些復雜而又難以調和的人際關系弄得我異常疲憊,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落入水中的一塊石頭,而不是一滴水。水渾濁不堪。

給親朋好友送請柬,總會遇到有人故意板著臉孔,然后不動聲色地“教育”我說:“客套啥?就是不請我,我也要來嘛!”不管怎么說,請柬總歸是要送到的,這是斷裂帶的風俗,是規矩,也是最起碼的尊重和禮貌。除此之外,也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的客套長著眼睛。

我的客套眼睛是母親,也是我自己的理智決定的,因為它不屬于我的身體,而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植物生長需要陽光雨露,人情世故也需要精心維護。我十七歲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斷裂帶之外的學校度過的,高中三年在李白故里——江油市江油中學,大學四年是在成都平原,畢業之后又東奔西跑了幾年,斷裂帶的大多事情都是從母親的口中得知,家門之外的世故人情也多是由母親支撐。直至寫請柬的時候我才發現,歲月已經把我跟斷裂帶的鄉親父老隔得太遠了,遠得我都不好意思請他們參加我的婚禮、喝我的喜酒。血液里熊熊燃燒的愧疚使我矛盾重重,很久之后我才隱隱感到,這其實毫無必要,因為婚禮不止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更是為了父母的臉面。也許正是因為沖著父母的臉面,一些人才那么肯定自己會“不請自來”,而我,不過是演繹世故人情的道具或者陪襯?

我的客套眼睛成了我的遮羞布,翻新了我對斷裂帶的認識,使我在精神上獲得了一種不同以往的體驗,也讓我看到了隱藏在我和斷裂帶之間的一道溝壑,不斷生長的日子,就像春天種子被埋進土里那般,把我們有過的熟悉與親昵統統埋在了過去。

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在她的散文中如此寫道:“沉默讓我們令人不快,說話使我們變得可笑。”

生活就是這樣奇妙,生命中似乎早已注定的某些經歷讓我變成了這句話的一個影子,我在閱讀之外經歷過同樣的事情。不止一次。

生活同樣是一種閱讀。而翻開書本仿佛僅僅是在閱讀沉睡的現實,通過思想秘密武裝在一起的文字看似其貌不揚,卻擁有著神奇而又精準的預言能力。

“沉默讓我們令人不快,說話使我們變得可笑。”

在斷裂帶,一些事雨水一樣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影子身份,才意識到自己并非一個總是擁有客套眼睛的人,才意識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謂親情,有時候不過是一種令你的自以為是皮開肉綻、“好心被當做驢肝肺”的催化劑。

最先讓我變成赫塔.米勒那句話的影子的人是我的一個表妹,那是我剛結婚不久,春節里的一天下午,由于喝了點酒的緣故,當著她和她家里人的面,出于關心,素來話少的我忍不住說了幾句體己話,無非是為她好,至于究竟是什么話,現在我也很難記起它們長什么樣子。也怪自己一喝酒就變得粗枝大葉,那天下午,我實際上并沒有注意到表妹臉上的壞天氣,以及她肚子里的壞情緒。然而,令我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的話就像被點燃了的導火索,眨眼就讓從小跟我關系親密的表妹情緒爆炸了、失控了,也眨眼就讓我變成了一個罪人,一個得罪人的人。表妹在外地工作,難得回來一趟,她轉身就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出門回工作的地方去了。她怒氣沖天,給人的感覺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離開。之前知道表妹在家呆不了幾天,我其實是到她家請她們晚上到我家吃晚飯的,沒想到的是,竟然遇到這么一出。表妹堅決地走了,誰也攔不住。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捅這么個馬蜂窩。在她去搭車的水泥路上,我這個當哥的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希望她在家多呆幾天。表妹轉過臉,狠狠推了我一掌,河東獅吼般地告訴我:“老子媽都可以不認,還認你?!”說完,表妹揚長而去。

表妹臨別的那番話讓我耿耿于懷了一段時間,然后也就釋懷了,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同樣被表妹怒刪了微信不再往來的妻子,不妨將這件事看作傷心玩笑,或者童年時腳不小心踩在了釘子上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喜歡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或許,我確實高估了自己的角色,才無意點燃了煙花爆竹。

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前,我幾乎從未懷疑過自己對斷裂帶的一往情深,也從未懷疑過親情。自取其辱的經歷,點燃了我的懷疑,這種懷疑不是針對表妹,而是針對我們的成長,針對已經死掉的那些歲月,也針對生命中比皮膚還要脆弱的人際關系。

日子一個挨著一個穿過身體,就在跨入三十歲門檻的陰歷五月,我回了一趟斷裂帶老家。地震過去整整九年,對斷裂帶的鄉親父老們而言,九年之后陽歷的五月依然是黑色的,對我而言,因為一件事,陰歷五月也變成了黑色,甚至比陽歷的五月更甚。這件事,跟半年前同表妹關系弄僵的情形類似,讓我再次成為“罪人”,一個得罪人的人,只不過這次我明顯是故意的。我得罪了我舅舅的妻子,或者說是她的異性“網友”。

五六月份是斷裂帶青梅成熟的季節,一二月份還遍地盛開著的梅花,轉眼果實累累。舅舅,我外婆唯一的兒子,這些年來一直是斷裂帶少數將梅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梅老板。每次看到舅舅我總是想到我的外爺,一個一生都在忙碌卻似乎沒有享受過多少好日子的人。舅舅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他知道怎樣掙錢,卻從來舍不得花錢,好像不知道怎么花錢似的。我一直記得小時候沒有鞋子穿,找舅舅讓給買一雙,走了幾里路,最終,舅舅還是沒有買。遇到這樣的舅舅,只能認了,他就是那樣的人,即便是我指著他的鼻子眼睛罵一整天,舅舅仍然滿臉堆笑,連母親也說,斷裂帶沒誰有他那么樂觀,總是樂呵呵的。

炕干的果梅每年價格浮動很大,比如說,去年五六塊錢一斤,今年可能一下子漲到十多塊。我一回斷裂帶就聽母親說,舅母前不久把舅舅壓在家里的幾十噸果梅以幾塊錢的價格賣光了,氣人的是,短短幾天后,果梅的價格已經漲到十三四塊,算下來,這短短幾天舅舅就起碼少收入了二三十萬。母親還跟我說,當時舅舅不在家,果梅是舅母獨自決定賣掉的。其實,我想的是,在和不在都沒有關系,因為他們兩口子的關系,就是老鼠和貓的關系,舅舅是老鼠,舅母是貓。舅母的網名就叫懶貓。我開車到山上去看外婆的時候,外婆在,舅舅不在,舅母在,還有一個男的,后來我才知道是舅母的“網友”,是舅母專門請到家里來幫他們“做生意”的。

在斷裂帶,想必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忍受自己的老婆把異性帶到家里吃住,如果有,這個人恐怕只會是我舅舅。我不知道我舅舅是不是真的缺心眼,那天下午,我只知道舅母的異性朋友確實深深地傷害了我的親人,使我從一只文質彬彬的羊變成了一頭大發脾氣的老虎。

話說,那個頭發花白有些禿頂的男人傲慢地跟舅母坐在堂屋門前的院子里,因為來了幾個村里人打聽今年的果梅價格,一伙人談得眉飛色舞,其中最活躍的莫過舅母那賊眉鼠眼的網友,他一家之主似的坐在舅母身邊,一邊吞云吐霧,一邊侃侃而談。不知怎么的,老家伙竟然說到了我舅舅,不到十分鐘時間,他三番五次有意裝作無意似的趾高氣揚地念著舅舅的名字,說他不會做生意,是個“瓜娃子”,還說舅舅“腦殼被門夾了”。

他的每一句譴責后面,我的外婆都會在不遠處小聲回敬一句:“他哪有你那么聰明?你是見過世面的人!”

對于舅母的過分,外婆也是敢怒不敢言,遇到這樣的兒媳,老人只能忍氣吞聲。我卻做不到。外婆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心疼,外婆自小心疼我,我知道外婆心疼是因為舅舅,我心疼則是因為外婆。

真是欺人太甚了!在又一次聽到那人對舅舅的肆意詆毀之后,我再也控制不住心頭強烈的憤怒,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那個男人面前,很認真地指著他,一頓臭罵。在場的人都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外婆吆喝著我的名字,生怕我動手打人。想必那個老不要臉的老家伙也沒有料到會有人站出來打抱不平,他更不會知道我已經鐵定拳頭,要是他再敢造次,哪怕多說一句,我堅決揍扁他。

他倒是識趣,一個字都沒說,愣在那里。聽外婆后來說,晚上,那只老狐貍就灰溜溜地走了。

赫塔.米勒同樣說過,“如果咒罵中斷了,那它就沒有存在過。”

我的咒罵沒有存在過,因為它很快就中斷了,不過效果還算理想。只是,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理解我的舅母為什么會縱容一個男人對自己的男人指指點點,也不知道我的舅舅為什么會那樣忍氣吞聲,完全不像個男人。云南詩人于堅寫過一篇散文,名叫《朋友是人類最后的故鄉》。人當然是需要朋友的,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同性也好,異性也罷。我無意揣測舅母和那人的關系,只是真心覺得心痛,為我的外婆,為舅舅,也為在斷裂帶皮膚上那漸漸散去的淳樸與世道人心。

八月尾巴上的一天,我回斷裂帶,去外婆家,一大群請來的幫工在院里忙碌著,烏黑的果梅像小山一樣堆在地上。舅母始終板著面孔,沒有理我。我自然也不想理她。我們心照不宣,都有彼此在空氣中密度不夠的理由。

每一天我都在變舊,每一天我都在死掉一部分。

這不是冷冰冰的寓言,而是活生生的現實,一個身體和精神上都在漸漸遠離故土的無根者內心的真實感受。

我在現實中流浪,在斷裂帶之外布滿人跡和喧囂的角落里流浪。與此同時,我也在紙上流浪,在詩歌、散文和小說里流浪,用粗糙笨拙而又淺薄的文字講述著心靈的秘密,講述著斷裂帶那些讓我愛恨交織讓我念念不忘的故事和真相。我奢望它們與古老、永恒的歲月同在,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它們速朽,甚至壓根沒有存在過。

流浪是為了了卻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更是為了激活面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不知為什么?這些年,我的勇氣和信心似乎并沒有隨著我的年齡生長,反而變得膽怯和遲疑。

生活在成為過去,生命和生命周圍的一切在成為過去,我也在成為過去,這種過去包含了我的日常生活,包含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包含了一個無根者的酸甜苦辣。無論怎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過去,現在,還有未來,最終都指向虛無。

在三十歲的門檻后面,以無根者的視角和姿態眺望曾經的歲月,眺望仍在季節中輾轉的斷裂帶,苦難重重但也生機勃勃的故土,我依然熱血澎湃,命中注定,今生今世,她永遠是我精神上的一道枷鎖,也是記憶中最難清除的一個死角。我遠遠地想著她,我想到了生,想到了死,也想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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