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孟溪，我們遭遇了兩座城，一座頭京城，一座黑坡城。

頭京城是孟溪的一個行政村，既然稱為城，我想它一定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我們?nèi)ヮ^京城的時候是上午，村口有一株古樟樹，樹齡多大無從知曉，幾人合抱的樹干長了綠苔，顯得有些斑駁滄桑。然而它的樹冠依然綠蔭如蓋，枝椏輕搖，靠近根部有一缺口，仿佛一位慈祥老者的嘴巴，正笑呵呵地站立村口迎接貴客到來。古樟樹下，有一個小小的土地廟，廟門造型為外圓內(nèi)方的古錢幣狀，上方書“福德閣”三字，兩邊的對聯(lián)為“保一方清泰佑四季平安” 。廟門前一左一右盤腿坐著兩位老者，右邊老者頭頂高高的方帽子，他應(yīng)該就是廟屋主人土地公公張福德和他的老伴了。看他們衣袂飄飄，姿態(tài)安詳?shù)哪樱ぺぶ羞€透著溫潤清新的古靈之氣，于是崇敬之意頓生。再彎腰細看，這土地的塑像竟然是兩尊天然的鐘乳石做成！

鐘乳石是大山里的石灰?guī)r被含有二氧化碳的水溶解為碳酸鈣水后，滲入大山縫隙，沿著山洞頂?shù)温洌稽c點地固化而成。它的形成往往需要上萬年或幾十萬年的時間。也就是說，眼前這兩尊鐘乳石的土地菩薩神像，他們在大地母親的肚子里已經(jīng)孕育了上萬年以至幾十萬年了，終于被頭京村的人慧眼所識，請出山洞，供奉在村口的土地廟上，讓人們頂禮膜拜。他們不再是地質(zhì)意義上的兩個鐘乳石，他們是土地菩薩，是掌管頭京這個地方五谷六米的豐歉和豬牛雞鴨安危的神靈！

我走向前，虔誠地、畢恭畢敬地雙手合十，彎腰鞠躬，默默祈禱。冥冥中，我仿佛看見一道彩虹在天邊浮現(xiàn)，祥瑞的光暈正輕輕地覆蓋著頭京古城，撩過古城的屋檐樓閣、古樟樹梢，給每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人們心中注入一份溫暖。此刻我終于明白，這么多年來，走遍中華大地，內(nèi)心里最渴望的東西其實很簡單，那便是——村莊的溫暖。而神系里地位最低的土地，則正是這份溫暖的守護者。

頭京古城的房子都很破舊，幽幽小巷兩邊被高高的土墻磚圍著，歲月的牙已經(jīng)把它啃咬得千瘡百孔。古城墻有兩層，一層是外墻，以青石漿砌，高達丈余，一層是內(nèi)墻，略低于外墻，磚瓦結(jié)構(gòu)。沒隔多遠，外墻上會有一個長方形的槍洞，據(jù)說這是清朝咸豐年間包茅仙帶領(lǐng)起義軍為抗擊清軍修筑的軍事防御。望著眼前的古墻，不得不感嘆，這個曾經(jīng)擁有過令人稱道的榮耀和輝煌的古村，在崢嶸歲月里，同樣逃不過戰(zhàn)火烽煙。我想，這也許就是頭京城之所以稱為“城”的原因吧。

頭京城里很安靜，幾乎是一個空城了。沿著古巷往里走，七彎八拐地終于看見一戶舊房子里有人住，我便走過去和他們拉呱。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女主人有些羞澀，站在男主人背后光笑不說話，男主人倒是很健談，他告訴我們說他姓譚，頭京城住的600多人，大多是譚姓。他們的譚家老太譚仁顯、譚仁芳從湖南辰溪遷徙過來，到現(xiàn)在有七八代人了。他說他們老太的老太的老家園那邊有一塊大石頭，一只通人性的狗在那塊大石頭上陪他們老太的老太睡覺，后來狗死了，就埋在大石頭邊，于是這只狗就是他們的祖先了。

一種熱熱的溫暖，像母親的手貼著我的心尖滑動。這不就是我們湘西苗區(qū)廣為流傳的盤瓠神話么？也就是我們湘西苗族《椎牛古歌》里的《乃夔瑪茍》篇章。我感到心頭忽然一亮，冥冥中，那張在我的苦苦尋訪中忽然消失的武陵山苗族遷徙圖譜，在頭京古城這里竟然悄悄浮出水面。此刻，曉金的苗族遷徙古歌又在耳邊縈繞：“尋到孟溪的洞天，找到平塊的福地。一支住在孟溪，一系坐在平塊。水域分好地界，陸地住滿支系。四面看見洞天，八方望見福地……”

沿一條碎石山道，來到古城背后，但見一條清澈透亮的小河繞著村莊流淌，一棵棵被河水滋潤得翠色欲滴的蒼松、翠柏、綠柳，沿著徐坡靜立于河岸，沒有風，只有流水潺潺，不絕于耳。一條用木板搭成的簡易木橋，把兩岸連接起來。對岸河畔，有一片河灘，河灘上長著茵茵的綠草，綠草上星星點點的，是黃色的花紫色的花，都含著笑，似乎在歡迎我們。起初，大家都屏住呼吸，望著對岸發(fā)愣。接著，都驚呼著爭先恐后跨過木橋。我們沿著河岸走，又繞回到古城前邊的古樟樹下，這時候才發(fā)覺，我們來時空蕩蕩的村子，不知從何處一下冒出來許多人，且大多是老者。他們拿來很多吃食熱情地招呼我們。一位正在田里插秧的譚姓村民被喊回來，給我們講他們家族里那位先人——譚氏雷婆在丈夫早逝兒女幼小的情況下堅守貞潔，養(yǎng)育二子成才，得到官府旌表，為其樹立貞節(jié)牌坊的故事。

譚氏雷婆的貞節(jié)牌坊在頭京古城正北大道口，我們進村之前就已經(jīng)先去探訪過。因為頭京現(xiàn)在通了公路，公路改道了，穿貞節(jié)牌坊而過的古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走了，那些曾經(jīng)承受過千萬人踩踏的巖板古道已經(jīng)野草萋萋。建于清朝宣統(tǒng)元年四月的譚氏雷婆貞節(jié)牌坊，是一座牌樓式的四柱三門建筑，遠遠看去就像一位儀態(tài)安詳、氣魄沉穩(wěn)的女子在青山綠水間端坐。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這座磚石結(jié)構(gòu)的古牌坊磚石剝落、殘破不堪，石柱上的楹聯(lián)難以辨識，不過牌坊拱門上方的“圣旨”“旌表節(jié)孝”“冰霜歷節(jié)”字跡倒是清晰可辨。

看一處古跡，聽一個傳奇，沒有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卻感受到了暗暗游離于其中的一些深沉的東西。

（龍寧英 第十次全國文代會代表、湖南省湘西州花垣縣文聯(lián)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