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里的新與舊,是很有意思也很講究的事情。京劇是一門講究傳承的藝術,過去有句話說,沒有師傅登不上戲臺,演員都是從師傅那里手把手學來的,一招一式,無處沒有章程的來龍去脈,不允許有絲毫的灑湯漏水。梨園行過去的行話,叫做不許“跑海”,即不能不守規矩自己隨便瞎來。
但是,京劇又不是完全守舊,墨守成規,各派有各派區別他人的新穎之處,方才能夠叫座兒,京劇百年史也才會有了發展,有了長久不衰的魅力。只是這個新是有尺寸的,不能像話劇在舞臺上可以隨意花樣翻新,一會兒來個體驗派,一會兒來個間離派,天馬行空那樣的自由自在。這個新都會在京劇藝術自己的天地里,如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心里,而不會背離這個手心。歷史上,也有背離這個手心的,自以為新潮,包括梅蘭芳的一些時裝現代戲,卻都沒有留下來,留下來的還是那些傳統的老戲和老角的老玩意兒。
這就是京劇藝術的辯證法。沒有自己的一點兒新玩意兒,是死;新玩意兒背離京劇自身走得太遠,也是死。拿捏好這個尺寸的人,才能夠在戲臺上立住腳。
過去,楊小樓和尚和玉都是武生,都是師從俞菊笙。論從老師那兒學來的本事之扎實,規矩之嚴謹,楊小樓不如尚和玉。但是,今天我們記住了楊小樓,知道尚和玉的人已經很少。原因就在于尚和玉從師傅那里學來的東西過于相像,一招一式從不走樣,便成了又一個俞菊笙,而不會是他尚和玉自己。楊小樓的功夫雖然不如尚和玉,卻在學習師傅的基礎上有自己的玩意兒,創造出了屬于自己的藝術,這叫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說別的,只說亮相,楊小樓的不同于他的師傅,也不同于尚和玉和其他武生演員,只是昂首挺胸凜然一甩髯口而定格,卻是不特意做仰頭的動作,只肩膀稍稍一聳,抖動一下背后的靠旗;雖然只是細微之處,那種不同尋常的大將風度卻顯示出來,人們便也記住了他的與眾不同。楊小樓的聰明之處,在于他明白藝術不只是死規矩舊章程,不是亦步亦趨只會照本宣科。他從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出發,而不只是把自己的出發點和終點都落在規矩上。這叫做死水養出了活魚。
另一位輩分更老的演員郝蘭田,是清同光十三絕之一。最初唱老生,《天水關》里的諸葛亮唱得不俗,名聲不小。但他很快就改為老旦,因為他有自知之明,他的身材矮,無法和當時的老生余三勝和程長庚相比,便自辟蹊徑,改唱老旦。當時的京劇舞臺是老生的天下,老旦并不入流。他發現老旦不入流在于自身的表演和唱腔過于老派死板。于是,便從這兩點入手,加入自己的新玩意兒,改變了以往老旦的一些表演和唱腔的程式和方法。據說,他的《斷后龍袍》的李后,佯裝盲人的一雙眼睛,白眼白上翻,活靈活現,屬于京劇戲臺上的首創,立刻大受歡迎,為他贏得了名聲。而他本來老生唱腔的優勢,也被他帶進老旦的唱腔之中,別有一般老旦所沒有的蒼勁和老邁。這韻味別致的唱法也屬于首創,令觀眾聞所未聞,眼界大開。這無形中豐富了老旦的唱腔,發展了老旦表演和表現的藝術。
同樣有自長短的另一位演員程硯秋,和郝蘭田正相反,個頭偏高,按理說不適合唱旦角。他的選擇和郝蘭田不同,偏偏知難而進,固守旦角的位置不變。他揚長避短的手段之一,便是他的拿手好戲——水袖。無論在《春閨夢》里,還是在《鎖麟囊》中,他的飄飄欲仙充滿靈性的水袖,有他的創新,有他自己的玩意兒。看《春閨夢》,新婚妻子經歷了與丈夫的生離死別之后,那一段哀婉至極的身段夢魘般的搖曳,潔白如雪的水袖斷魂似的曼舞,國畫里的大寫意一樣,卻將無可言說的悲涼心情訴說得那樣淋漓盡致,蕩人心魄,充滿無限的想象空間。看《鎖麟囊》,最后薛湘靈上樓看到了那闊別已久的鎖麟囊那一長段的水袖表演,如此的飄逸靈動,真的蕩人心魄,構成了全戲表演的華彩樂章,讓戲中的人物和情節,不僅只是敘事策略的一種書寫,而成為藝術內在的因素和血肉,讓內容和形式,讓人物和演唱,互為表里,融為一體,升華為高峰。
前些年到臺北,在市中心的捷運站前,看到臺灣著名雕塑家楊英風先生的一尊雕塑,題名為《水袖》,不禁想起了程硯秋的水袖。當然,楊英風的《水袖》不是程硯秋的水袖,但要承認京戲里水袖最有特色最有代表性的是程硯秋。他的水袖翩翩起舞,風情萬種,風中或月下的抖動,如仙如禪,變化萬千,水一樣恣肆,風一樣蔓延,如無韻的詩,如流動的畫。楊英風的這尊雕塑,肯定有程硯秋水袖的影子,盡管他已經將水袖雕塑得更為抽象化,但那巖石上的皺褶,依然屬于水袖,盡管定格在堅硬的石頭上,只要有一陣風吹來,它依然可以飛起舞起。
水袖和臉譜,幾乎可以成為京劇簡約的名片。其獨特魅力和價值,不僅囿于京劇,而蔓延開來成為中華民族藝術和想象的一種象征。
如今,看新派京劇演員的演出,雖然也都說是師從名門,但他們的老師畢竟是前輩的徒子徒孫輩了。經年之變,特別是在市場和權勢的左右下,師承部分的水土流失是在所難免的。更重要的,一是如今京劇的所謂創新更講究的是新編劇本和舞臺上服裝道具和布景的美輪美奐,乃至聲光電的高科技運用;二是如今的演員肚子里從師傅那兒學來的舊玩意兒不多,會唱的戲碼有限,要想創新屬于自己的新玩意兒,難度加大,表面化趨多。所以,我們即使還能夠看到《長坂坡》,看到《斷后龍袍》,看到《春閨夢》和《鎖麟囊》,卻再也看不到楊小樓,看不到郝蘭田,看不到程硯秋的那些真正屬于京劇又屬于人家自己的新玩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