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揚州,人們容易想到隋煬帝南下觀賞瓊花。隋煬帝似乎成了揚州的宿命。從隋煬帝楊廣到大清朝乾隆,無論正史野史以及民間傳說,不乏皇帝們下江南的記載。圣上們為何不畏旅途勞頓而頻頻蒞臨維揚呢?因為有一條大運河。水路行舟,迅捷便利,沿河兩岸風光,盡收天子眼底。揚州的宿命不是皇帝,揚州的宿命是大運河。
揚州鑲嵌在大運河畔,素有“揚州三把刀”之說。廚刀、剃頭刀、修腳刀,這“三把刀”均屬于城市服務業,也就是如今所說的“第三產業”。一座城市服務業發達,這無疑是文明的標志。揚州就其第三產業而言,絕對屬于“資深版”,論輩分遠遠高于京滬津渝當代中國直轄市。
當年被稱為“南張北劉”的言情小說家劉云若先生,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小揚州志》,主要描寫民國年間天津市井生活。當年天津水運發達商業繁榮乃北方重鎮,因此才有資格被稱為“小揚州”。以揚州比喻一座城市的繁華,猶如以西施比喻一位女子的美貌,由此可見,揚州當年處于城市榜樣地位。
如今,揚州依然是城市榜樣。比如為了保護瘦西湖景區和城市天際線,揚州恰如其分地禁建高樓大廈。這在過度追求GDP的二線城市,未必都做得這樣好。且看那一座座“鋼筋水泥叢林”的大小城市們,早早弄沒了城市天際線,所謂繁榮里透出一股子傻氣。
揚州雖然地處江北,仍然屬于稻粳地區,一日三餐以米為主。以富春茶社為代表的揚州面食,包子的多樣性,燒麥的多樣性,蒸餃的多樣性,還有干拌面和蔥花燒餅……其豐富程度遠遠超過以面食為主的北方城市。我不敢毫無根據地將“天津狗不理”與“揚州灌湯包”相互比較,卻在一杯熱茶里品出幾分南北文化暗合之處。
富春茶社使用的茶葉是著名的“魁龍珠”。我討來有關資料了解此茶的來歷,得知它由安徽的魁針、浙江的龍井、揚州自窨的珠蘭兌配而成,取名“富春魁龍珠茶”。因三種茶分別來自皖、浙、蘇,故有“一壺水煮三省茶”之美談。
這一壺水,我認為出自大運河。茶呢?安徽的魁針、浙江的龍井,無疑屬于綠茶系列。唯獨“珠蘭”為揚州自窨。我恰恰從這個“窨”字里,一下子嗅到花茶的味道。因為,只有制作花茶采用“窨花”的技術。我從小就聽說,中國北方尤其京津地區喜飲花茶,舊稱“香片”。一般花茶要窨三道花,高級花茶甚至窨到七道花。花者,茉莉也。窨者,熏花也。所謂花茶,通常是以茉莉花窨制的,多年以來廣銷華北地方。
富春茶社的“魁龍珠”,產自安徽的魁針和產自浙江的龍井是綠茶,揚州窨制珠蘭的蘭,我以為是玉蘭花。以蘭花窨之,揚州珠蘭應當傾向于花茶系列。由此看來,“富春魁龍珠”明顯含有花茶成分。
百年老店富春茶社的“魁龍珠”為何摻入花茶成分?這在普遍飲用綠茶的江浙兩省頗為罕見——卻明明發生在大運河南端的大碼頭揚州,而且成為當地著名飲品,代代傳承,百年不改。
與之對應,在大運河北端也有一座水旱大碼頭,它的市民歷來普遍飲用花茶多年不改——這就是九河下稍天津衛。說起揚州富春茶社著名花茶“魁龍珠”的兌配,我不禁想起天津的百年老店“正興德”茶莊。正興德的花茶也是兌配,而且兌配成為這家百年老店的獨門絕技,頗有點石成金之妙。關于花茶兌配的細節,我們可以在津門著名小說家林希先生的中篇小說《茶賢》里,看到花茶窨制兌配的技術過程,可謂盡得其詳。
大運河南端揚州富春茶社精心兌配的的“魁龍珠”,我似乎看到天津正興德茶莊兌配花茶的影子。飄香于南北大運河兩端的一杯杯香茗,我不敢妄論兩者之間存在必然關聯。我以為,一個珠蘭的“窨”字,似乎使我觸摸到大運河的文化底細了。
這條大運河,千年以來溝通著祖國南北文化大融合。研究大運河的“線性文化傳播”方式,可以使我們更加認識到“大運河申遺”的可能性與必要性。
說起“大運河申遺”,揚州肯定是一座極其重要的城市。中國北方多年嚴重缺水,造成大運河北段廢航甚至干涸。這條溝通五大水系的南北大動脈,不聲不響退出中國北方的日常生活。大運河作為一條歷史悠久的文化紐帶,還是給我們留下一縷縷人文痕跡。只要你是有心人便不難在日常生活的細節里發現她的存在。
多年前,我為一部電視劇本的寫作赴山東臨清一帶采風,發現魯運河流域的一些詞語與天津衛基本相同。那里也管油條叫“果子”,還有“糖皮兒”之說。臨清也是運河漕運大碼頭。據說講究吃喝之風氣與天津極其相近。即使“文革”期間,臨清飯館的美味炒餅價格仍然高于其他地方,引人饞涎欲滴。可見碼頭風氣一脈相承。我覺得,雖然屬于直魯兩省,當年沿著大運河兩岸形成的文化習俗,可謂顯而易見。我斗膽將大運河沿岸的文化傳播特征命名為“線性文化傳播”。這種跨越地域省份的線性文化傳播方式,因漕運和鹽運而沿河流而傳遞,它不是文化團,而是貫通津冀魯蘇的文化傳播帶。揚州有鹽商家族的園林,比如何園和個園。天津也有鹽商家族的園林,比如水西莊。
于是,我發現“魁龍珠”里隱含著這座城市融匯南北的文化特征。揚州,因其地處大運河碼頭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她很早就具有汲取南北文化的包容性。百年老店富春茶社的面食和“魁龍珠”說明,揚州,正是這條“線性文化傳播帶”南端的文化融匯之處。
游覽揚州美景瘦西湖,導游介紹清朝文人汪沆吟誦瘦西湖的名詩,我隨即告訴她,這位乾隆年間的錢塘名士汪沆不光有詩贊美揚州,還有頌誦天津的詩歌多首收入《津門雜詠》。比如“門外河流燕尾叉,門前楊柳萬行斜,拾遺不分云孫住,從此村呼小浣花。”由此我想象,古代文人乘船沿大運河采風,或從揚州北上,或從天津南下,一條大運河里不僅流淌著水,還傳播著文化。
這就是溝通南北文化的大碼頭揚州。這里的一片茶葉令我發思古之幽情。當然,我更想通過一片茶葉,愈發深入地感悟揚州的地域文化,讓這座歷史名城在“大運河申遺”過程中,明珠般地閃爍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這就是揚州。我夜晚駐足古運河畔,河中燈船行來駛去,疑為故鄉海河游船。畢竟是一脈相通的大運河,不由泛起君我共飲一江水之感慨。
我覺得,古老的文化往往與水相關,它也往往是沿著河流傳播開去的。舉凡著名城市,大多沿河而居。這便是在水一方的意義。盡管如今北方大運河成了止水,它曾經擊起的浪花卻無數次打濕了我們先祖的衣裳。那水珠兒,干涸在歷史深處了。我們只要存心留意,似乎依然可以嗅到幾分來自歷史的濕潤……
好在揚州依然擁有豐沛的水,這是她的福祉,也是大運河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