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吟誦著“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堅持我的保守主義讀書生活,“還是讓我們真的讀書吧”——我的意思是指讀紙質的書。但我的保守主義更重要的體現,是在閱讀中遠離作為“新媒體”的互聯網。
要回顧2012年出現在市場上的好書,必定是見仁見智的事情。這里我只關注那些富有思想性的書籍,而且僅限于那些談論與科學有關的話題,同時又能夠被較多公眾閱讀的書籍。當然,如果書中有壞的思想,我也不吝批判。
出版社經常為所謂“科普書籍”的出版形同雞肋而糾結——總相信這是重要的圖書品種,但市場和社會反響通常都平淡乏味,往往是因為沒有注意到“科學主義”已經淪為一個缺乏生命力的綱領,而傳統的“科普書籍”幾乎都是科學主義綱領下的產物——將歌頌科學技術視為自己的天賦義務,并拒絕對科學技術進行任何反思。一個充滿活力的新綱領是“反科學主義”,它勇于對科學技術的局限性、不確定性、它們被濫用的危害性等等進行反思。這個綱領同時也更適合今日公眾的精神追求,所以在這個綱領下產生的作品,雖未必能如暢銷書那樣大賣,但往往會吸引較為高端的讀者群。
環境問題一直是反科學主義綱領下的關注重點。環境運動領袖萊斯特·布朗去年出了新作《崩潰邊緣的世界——如何拯救我們的生態和經濟環境》([美]萊斯特·布朗著,林自新等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第一版),中譯本也迅速推出。布朗保持他一貫的觀點,認為現行的全球現代化模式是不可持續的。他開出的藥方是所謂“B模式”,包括如下四個要點:
一是穩定氣候,這要求節能減排。二是恢復地球的自然支持系統,這包括植樹造林、保持水土等等。布朗堅信地球本來具有自我修復能力——只要我們人類別破壞得太快太猛。三是穩定人口。四是消除貧困。后面兩個要點看起來和科學技術沒有直接關系,似乎是社會問題,但布朗將它們包括在“B模式”中,是大有道理的。其實這就是“未來世界最大的政治是環境問題”這個觀念的反映——在解決環境問題的過程中,政治遠遠比科學技術重要。這個觀念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有可能成為悲觀未來中的一線曙光。
關于未來世界人類和機器之間的關系問題經常引起我的興趣,這里也是科學主義和反科學主義激烈交鋒的思想陣地。去年凱文·凱利繼《失控——全人類的最終命運和結局》之后又推出新著《科技想要什么》([美]凱文·凱利著,熊祥譯,中信出版社2011年11月第一版),他將科技看成從誕生之日起就是有意志的,并為自己能夠“領悟”到這一點而沾沾自喜。他相信“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對等關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備某些基本屬性。”換句話說,技術可以是生命,生命可以是技術。但這種貌似高深的信念,看不出有什么積極意義,相反它還阻塞了對科學技術進行反思和批判的思想路徑。
和凱文·凱利上述想法相近的,是《奇點臨近——2045年,當計算機智能超越人類》([美]Ray·Kurzweil著,李慶誠等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2年5月第一版),作者以先知的姿態預言:公元2045年將是所謂“奇點”——由于GNR(基因、納米、機器人)技術的革命性突破,人類的生物智能和非生物智能將融為一體,人機結合將極大提高人類智能,人類壽命將大幅延長至千年以上,人類將超越自身的生物屬性,文明發展速度將成指數級增長,并迅擴展到全宇宙。
不過在這首科學主義綱領下的“技術樂觀主義”狂想曲之后,作者也用了一章來討論上述前景的危險性。他承認對于“病變的強人工智能”基本上無能為力,“在這個領域,純粹的技術策略是不可行的”,他建議的應對策略聽起來十分軟弱無力:“最大程度上使得非生物智能反映我們的價值觀,包括自由、寬容以及對知識和多樣性的尊重”。但誰都知道,“病變”了的東西本身就不可以常理度之,萬一到了緊要關頭這些“強人工智能”不認同我們的價值觀怎么辦?
另一本引起我注意的書是《地球的法則——21世紀地球宣言》([美]斯圖爾特·布蘭德著,葉富華等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的中譯本,封底上說作者“是喬布斯年輕時期的精神偶像,其觀念影響了一代人”,說該書“是西方關于環境問題的反思,……其觀念具有超前性和顛覆性”。實際上本書行文有著濃厚的偽科學味道,大話連篇,卻很少有合理的論證。而作者觀念之荒謬,則駭人聽聞。例如作者極力鼓吹核電,說核電才是真正“綠色”的。對于各國至今都無法解決的核電放射性廢料問題,作者居然主張根本不必考慮如何長期安全存放的問題,因為后代人比我們聰明,肯定會想出辦法解決的!又如對于轉基因作物,作者也極力鼓吹推廣,居然說“事實是,目前沒有任何一丁點證據說明轉基因作物對人體有危害。世界上每一個科學機構……都證實了這一點”。這樣赤裸裸的謊言和“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般對后代極端不負責任的想法,我已另有專文嚴辭批判。
富有想象力的書籍,總是能夠吸引我的興趣。也許事實將再次證明我以前的觀點:我們目前只能更多地寄希望于科幻作品來推進對科學技術的反思。王晉康被認為是國內最優秀的三位科幻作家之一,多年來一直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反科學主義綱領下進行創作。最近他推出了《新人類系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包括《豹人》、《海人》、《癌人》、《類人》四部小說,想象了人類幾種可能的未來,想象了人類和其他智能之間的相處及爭奪,恰好可與凱文·凱利和庫茲韋爾關于人機結合未來前景的樂觀想象對照而讀。在今天,瘋狂的探索和悲觀的反思之間,應該保持“必要的張力”。
最后,要特別提到薩頓的《希臘化時代的科學與文化》([美]喬治·薩頓著,魯旭東譯,大象出版社2012年5月第一版),這是近來最值得尊敬的科學文化書籍之一。那是薩頓構思宏大的七卷本科學史著作的第二卷——不幸的是他寫完這卷就去世了。第一卷《希臘黃金時代的古代科學》中譯本已在兩年前出版。讀者切不可將此兩卷書以“爛尾工程”視之——如果一定要用造樓比喻的話,那應該說薩頓是原是想造七幢高樓的,不幸完工了兩幢就去世了。這兩卷本身是結構完整的精心之作,謂之科學史著作的經典那是當之無愧。當我們的閱讀在網絡、微博、電子書的圍剿下,正在越來越輕薄破碎之時,還有人在翻譯這樣的書(兩卷都是魯旭東一個人翻譯的),還有出版社在出版這樣的書,這讓我們看到了文化的力量,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