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與主義

　　我小時候耳朵剛能聽懂語言時，就被灌滿了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后來長大寫小說，卻驚訝地發現，滿耳朵又是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后來我才明白，主義不是作家的創造，而是評論家的發明，他們總愿意把一個現象或一種寫法冠上一個主義的名稱。這可能是沒有法子的事，否則文章就不像評論了。曾有一個作家開了個玩笑，說作家都是倒垃圾的，打開垃圾車，垃圾嘩嘩地流下去，評論家在一旁看了大為驚奇，說那垃圾飛瀉而下的氣勢很壯觀，很燦爛等等。大意如此，我記不太清楚了。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刻薄，但細細想想也挺有意思。當評論家看到那飛瀉而下的垃圾，當然要總結和分析一番：這個是高山流水式，那個是自由落體式，還有銀河落九天式……于是就高山流水主義，自由落體主義地大大主義了一番。一些本來寫得昏頭昏腦的作家聽到主義，竟然也興奮起來，自以為自己就是什么主義了，在以后的創作談里一會兒端出什么斯基，一會兒又抬出什么拉夫來，挺洋氣。

　　我寫小說有點稀里糊涂，最高的追求就是讓讀者感到有意思，這樣他們就會掏錢買我的書。后來漸漸地想寫得不但有意思，最好還能有點意味，這樣讀者就會感到小說還有點耐嚼的滋味。但從來沒想到什么主義。不過，沒有主義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外國的小說都有主義，我們沒有主義就跟不上形勢，就無法與世界接軌。但在世界文壇上，一種主義或一個流派的產生，其實是以一種哲學思想為理論基礎，這期間可能是作家的生存狀況所使，或對人生的感悟或對社會的憤怒。而在我們這里卻只能是一種寫法，一種內容，甚至是一個地域的特點，都會被冠以主義和流派。什么白洋淀派、山藥蛋派、京派海派新派老派先鋒派現代派……都是寫一個政治范疇內的遵命文學，卻自作多情地以為有了流派和主義。然而，你不能不承認，只要加上什么主義，文學似乎一下子就高檔和高級起來。這就像現在一些國產的食品，只要上面打上英文和什么外國文的字母后，會令你情不自禁地眼亮。

　　坦白地說，我對主義并不敢怠慢，既然有了那么多的主義，私下里我也小心翼翼地對號入座，從寫實的手法來看，我大概還是屬于現實主義。在一些高超的作家眼里，現實主義已經是舊貨市場里的玩意兒了，擺不到現代文壇的柜臺上。問題是我對主義有著天生的恐懼，即使說到現實主義四個字，我還有點臉皮發熱，因為僅僅眼前這幾十年的事我都含含糊糊地寫不清楚或不敢寫清楚，還什么現實主義呢！

　　當然，文壇上不斷地閃爍一些主義的詞句，有著若干的好處和益處，至少讓人家感到我們的文學越來越有檔次，并且真正和世界文學接軌了。但這似乎沒有讓我們的文壇停止滑稽的腳步，現在又在創造世界級的幽默，開始拔苗助長式地尋找甚而制造“納米式”小作家，年齡已經從十幾歲的少年縮到六七歲的童年。一些很有名望的評論家和作家竟然為此激動得有些昏頭，得出文學可以不靠生活，僅靠書本知識就能創作的結論。浮躁的文壇最能產生奇跡，從主義的角度講，我們大概開始進入“納米主義”。

　　倘若一談文學非要談所謂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我還是戲說一下吧。假如我們把文學作品確定為精神食糧，那么現實主義是個開水果鋪的，其營養是用瓜果梨棗的形式來表現；而現代主義是開藥鋪的，其營養是用各種抽象的藥片來表現。因為小小的藥片能濃縮諸多營養，也就是說吃一克維生素片能頂上吃兩公斤西瓜或三公斤橘子，所以，現代主義一般瞧不起現實主義，總覺得瓜果梨棗太俗。

　　不過，只要有新鮮的水果，我是決不吃藥片的。